每一次见面的行程大抵相似:先吃饭,然后散步,最后是□□。假如偶尔兴致好,还会在中途某两个环节之间插入一些娱乐活动。韦楚诚特意选择了一家可以吃得慢条斯理的西班牙餐厅,以此来表明自己最期待的不仅是最后一个主题。江宁用不惯刀叉,于是韦楚诚就把三文鱼和牛柳切成一个个小块,放在他面前。他是如此耐心而优雅地料理好这一切,如同高级酒店里的侍者。每一次两人碰面,他都兢兢业业地当好秘书、司机、导游,而在最后一个环节,他的地位会更低,有时甚至需要用到自己的膝盖。
用完餐回到住处已经快要夜里十点了,韦楚诚刚刚输入了门禁的密码,就被江宁一把从后面抱住。混合着淡淡烟草香味的粗重鼻息上来了,炽热而急切地喷在他耳垂后方那块最知冷知热的皮肤上。客厅空旷而且幽暗,月光通过落地窗登堂入室,把所有沉默不语的静物都挑逗得意味深长。墙上那副杰瑞米里皮金的画被撞掉了,玻璃碎了一地,可是谁也听不见。纽扣成了障碍,拉链也成了障碍,一切体面在气喘吁吁的狂乱中都成了障碍。手和脚完全乱了套,为了迅速彻底地清除障碍显得笨拙而失序。
言江宁陷进沙发里,对方细碎的胡茬让他的脚底板一阵阵地痒。他翻身起来,用手托住对方的下巴,习惯性的把腰往前一送,可对方却突然别过脸去。
怎么了?江宁放纵地呼吸,在这个环节中他一向掌握着不可侵犯的,甚至可以被称作父权的威严。
先洗澡。
他向来清楚韦楚诚的洁癖,每次都是,不论事情进展得多么水到渠成,他都不会在正式开始之前放弃洗澡这个步骤。而且他往往会在浴室呆上很久,一遍遍地把自己从里到外地处理干净。尽管江宁每次都表现得很耐烦,但是这一次,还是被看出了扫兴。
有的是时间,急什么。韦楚诚收拾起两人散落在地上的衣裤和鞋袜,然后把言江宁推进了浴室。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可是没想到正事却进行得相当潦草。结束后,二人并排躺在床上,呼吸凌乱不堪。抱歉,没让你尽兴。韦楚诚说得漫不经心,像是机场广播为航班延误而向乘客抱歉。他抽出很多纸巾来,一些被迅速按在了腹部,另一些用来擦手。江宁懒洋洋地笑了笑,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香烟。
能抽吗?他问。
可以是可以。他又抽出几张纸巾,把刚刚用过的团成团,一丝不苟地包进新的纸巾里,仿佛它们最终的归宿不是被丢进垃圾桶,而是会和他那些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艺术品平起平坐地陈列进书房的巨大展柜。能不能等我一会儿去洗澡的时候你再抽?我觉得应该先帮你解决一下更紧要的问题,你想我用嘴还是用手?
江宁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并表示让他不用客气,完全可以先去洗澡。紧要的问题拖到现在已经没那么紧要了,更何况让一个解决完紧要问题的人帮忙解决紧要问题是非常不合适的,这就不是个礼尚往来的事儿。
半个小时以后,两个人又重新衣冠楚楚地坐在了饭厅的吧台上,四周环绕着菲尔德的钢琴曲。韦楚诚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熨烫平整的衬衫,Brioni小小的花体英文在袖口若隐若现。他一边优雅地往桌上的两个高脚杯里倒上灰比诺酒,一边谈论那幅被摔坏的杰瑞米里皮金的画,谈论当初在画廊买下它时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幅画创作的时代背景和艺术价值。言江宁饶有兴味地欣赏着面前这个重新优雅高贵起来的男人衣冠楚楚的男人和□□的男人中间果然横亘着崇山峻岭,截然不同的两个灵魂在同一具皮囊中切换来切换去。
江宁最终没有在这里留宿。事实上,除了第一次之外,他从不在这里过夜。他解释说自己更习惯一个人睡,尽管对方家里最不缺的就是让人一个人睡的房间。韦楚诚也不强留,他的表达都是含蓄而且克制的,他受到的精英式教育要求他对一切本能的热烈渴望都保持距离。
江宁穿好衣服,谢绝了主人开车送他回家的好意。两人互道了晚安,并叮嘱对方早点休息。这个环节被搞得分外客套,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宾主尽欢的晚宴。这个小区很大,夜深更加不好辨认方向,直到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表落在了韦楚诚家里。他啧了一声,只好立刻掉头,趁着还有把握找到回去的路。
在他离开之后,主人显然是把家里收拾了一番的。大包等待处理的垃圾被堆放在门口。不过令他纳闷的是,如果是垃圾的话,也多得过分了,足足三大包。他好奇心上来了,顺着没有系上的袋口往里瞧,床单、被罩、枕套,他记得刚刚并没有弄脏它们,就这么扔了?可是等他看到后面包裹,就完全明白了,里面是自己刚刚用过的浴巾、拖鞋、睡衣和剃须刀。言江宁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似乎每次用的这些东西都是全新的,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多重要,需要用全新的东西来款待,而是这些东西相较于一个有钱人的洁癖来说实在太无关紧要。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离开以后,韦楚诚是如何带着口罩和一次性手套,把这些东西打包扔出来的,又是如何费尽周章地去给马桶和地毯消毒。他的平等和尊重都是一种意识层面的自我要求,那只是他所处阶层的必备礼数,而对所有人都保持一种冷冷的嫌恶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敲开了门,韦楚诚对他去而复返表示十分困惑。
放心,我不是打算回来留宿的,否则又要浪费你一套新的床上用品。我来取落下的手表。
韦楚诚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找到了它,在物归原主之前,他本打算解释一番。可是江宁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从他手里把表抢过来,没费什么劲,韦楚诚的行为准则里不会允许自己的肢体做出什么过激的动作。江宁把手表戴上,夹枪带棒地说:幸亏回来得及时,否则要到垃圾堆里去捡它了。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一次出小区比之前顺利很多,一路上他挂断了韦楚诚四五个电话。坐在出租车里,他打开手机里的一个Excel表格,在里面找到韦楚诚这个名字。他重新看了一遍表格上关于他的所有记录,心满意足地在当前状态那一栏里,写上了两个字:收网。
言江宁已经消失快要一个月了。韦楚诚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男孩子在他认知中的登记几乎是一片空白他供职的公司、在上海的住处、家人或身边的朋友......关于他的一切,韦楚诚几乎一无所知。唯一掌握的信息就只有一个手机号码,不过对方最终也厌烦了一次次挂断他的电话,所以从上周开始,不论他什么时候打过去都是关机状态。
江宁的消失让他郁闷无比。他行事向来无需跟任何人解释原因。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他都把个人边界看得比什么都重,边界之外是他用礼貌和教养设计的处世之道,而边界之内是对谁都无可奉告的私人领域。所以如何处理自己的洁癖,他自己当然有绝对的话语权。对于脏的东西,有的人去洗,有的人会扔,他至今都不认为这是个谁在冒犯谁的问题。至于用一次算脏还是用很多次算脏,肉眼可见的脏算脏,还是心理感受的脏算脏......这些都是很主观的事情。别说是他言江宁用过的东西,即便是自己父母或者伴侣用过的,他也一样会做相同的处理。在一个月前引起风波的那个晚上,愤怒都没有影响韦楚诚条理清晰地整理出这些论点。他的确气坏了,从来都是他撵人出去,还没有谁敢在他面前摔门而出,他言江宁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自己众多玩具中还算得上得心应手的一款。现在好了,门被他这么一摔,也就没那么得心应手了。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韦楚诚都没有再主动联系他,毕竟只有小孩子才会对一个已经失去的玩具恋恋不舍。可是他没想到,情绪上的一惊一乍还是不可救药地被手机叮叮咚咚的提示音牵扯着。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感到沮丧极了,上一次投资失败都没让他这么沮丧,他没想到自己快要四十岁的人了,小半辈子里都是赢家,如今却被个小毛孩搅得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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