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徐晖跟着下榻,拜送文妃。
宰相大人起身,深深一呼吸,觉得大事成一半,他松了松筋骨,满身舒适,就在迈步临走前,对徐溪丛的字起了兴趣。
刚刚,文妃下笔承接转折处,过于犹豫和踌躇,这是徐晖二十几年来首次见。
靠近矮榻,宰相大人拿起纸团缓缓打开,白纸黑字写着:
女帝不是女帝,却是女帝。
这是何意?徐晖捏着纸反复琢磨,实觉得乃一病句,自言道:女帝不是女帝,还能是谁?
横竖想不通,合着眼下还有诸事要处理,宰相大人并不做过多猜想,他将纸团重新搓好,放回原位。
徐溪丛冒着一路寒风直径走入女帝书房。
房内无碳,那人抱膝静坐在灯下,一对桃花眸无神地盯着跃动的火花看。
身影闯进秦研视线,她抬起头,见一席青衣薄纱,散着乌发、赤着玉足的清冷佳人,孤零零垂手立着,她禁不住轻声道:溪丛。
穿过空旷寂寥大殿的呼唤,如三月的花,柔瓣里实则蕴着浓冬不曾消融的密麻冰针,一阵莫名感受袭上心头,徐溪丛双眸微湿,她就站在不远处凝视着女帝,想起云鱼离开前留的话:
女帝不是女帝,却是女帝。
外人都看出女帝与往日的不同,作为枕边人的自己,才算恍然大悟。
被痛苦折磨暴瘦的人,绝非女帝,绝非叱咤风云、多情但不深情的乔御澜。
软弱凄苦的唤声直达心田,哪怕是当年洞房花烛夜全部声色加起来,都抵不上这一声。
是臣妾,徐溪丛走至人身边,顺从地跪下身来,双手攀附女帝肩膀,将脸儿贴上不太宽阔的肩头,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袭来,她闭眸道:带臣妾回宫吧,行宫太冷、风儿大,你时常不在,我身心皆冷。
秦研摸了摸对方的手,眉目拢着凝结成块的悲伤,柔声安慰:你先回去,我还想多待些时日。
肩头上脑袋摇了摇,一贯无甚惊澜的玉靥此时颇有些动容,徐溪丛心酸道:无需,来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秦研感怀一笑,手掌抚上对方乌发,从心底生出些感慨,倒像个孩子似的撒娇,可不像平日里的你。
只要能让陛下回宫,臣妾宁可不要体统,徐溪丛抬起脸,仰着清秀淡雅的靥,盈着含情的眸,勉强挤出笑容,被你笑话也好,看扁也罢,我不在乎的。
爱意像是星星点点的火苗,纷纷落在一具被泪水浸湿的枯瘦身躯上,秦研伸手拿过摆在一旁的狐裘,披上徐溪丛肩头,你身子本就弱,严寒夜单衣赤脚,故意找苦药喝呢?
徐溪丛温婉一笑,双手捏着披风边,张开臂膀,前倾身子,将女帝抱在怀里,与之同裘避寒,她克制不住心口的疼,反问:臣妾受风寒几日便好,可陛下呢?究竟还要多久?
秦研被触动,垂下脸,感慨万千:我只是一时不能接受,活生生的人就此香消玉残,这不是虚幻,更不是游戏
逝者已逝,不可追,徐溪丛轻轻吻了吻女帝衣袍,鼓励道:生者,当以奋勇砺行。
溪丛,你不懂的!秦研用力抓住徐溪丛手背,仿佛倾尽全力,想让对方明白自己的真心,阿喜的死,我脱不了干系,陪她在这里,我的良心至少能好受些。
听到这,徐溪丛含泪笑了。
她从女帝身边站起,迈着莲步走至剑台,一手挽袖口,一手取过七宝天子剑,宝剑出鞘,寒光刺目。
秦研一时怔住。
持剑者二指抹锋,眉目洒尽决然,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谭,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①
衣衫尽动,点秋水,乘剑风,徒身而旋,天子剑似腾云游蛇,剑花乘风御光,恰飞雪漫天,惊鸿高亢之音再次响彻,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②
一舞毕,疾风荡,三千青丝猎猎飞扬,徐溪丛泪眼朦胧,天子剑,于陛下可不是装饰!
我不配的我不配天子剑,不配拥有任何人!我愧对你们每一个!秦妍五指扣桌,通透的指甲根根断裂,挖心般的苦痛,我连阿喜都护不了,哪里有本事护天下!
徐溪丛上前一步,忍着即将决堤的泪,再次斥责:我若是阿喜,陛下如此模样,定当在黄泉路上一步三回首,并非是执念过深,不肯放手。她爱的、终究是当年予自己半个包子、神采奕奕的少年郎。
再者,你予她温饱、予她暖室,予她世人渴求的美满,可天下饿殍犹存,乞者犹在,黄泉后继者不断,吞人风雪里的瘦弱脊背,何尝不是另一个阿喜?只不过,她没那个福分与陛下相遇罢了。
没有机缘,除夕夜,爆竹震天之际,曝尸荒野,任由黑鸦琢眼、野狗撕耳、贪狼啃指之人,又是谁之心爱?!
厉声之下秦研逐渐崩溃,热泪涌下,你不懂的二月二快到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徐溪丛后退几步,望着顶上苍穹,泪水终于颗颗掉落,蜉蝣朝生暮死,曾得咫尺之空,须臾之寸,后落凄凄冷雨,翼折羽断,不复再见;众生得百年,拿光阴虚度,如蜉蝣有感,定当愤慨不公。
秦研又羞又耻,万千言语堵在胸口,愈积愈难受,她哭着摇头,双眸闪动着泪水,不敢与人对视,愧疚道:我一开始什么也不做,躲着藏着、有些事就不会发生,有些人就不会死!
我当真是怕了,怕坐上龙椅之后,爱恨生死捆绑上无形巨轮,莫名推动下,以绝对的力量碾碎越来越多的人。而我束手无策啊!
你想,躲在行宫,逃避一切?
是
秦研瘫坐在地,认下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
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徐溪丛回望着眼前人,她用光了所有耐心和奋勇,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应,皆是软弱和逃避。
于是,不用再去验证什么了。
她知她,是假。
可笑的是,谁能看透世上的情呢?
自打进门的第一眼起,有人就知自己无药可救,片片情感随朝夕的橙芒织就一袭白梦,弥天盖地,如雾如幻,不愿清醒,或是将梦幻与现实置换,换来人人唾弃的醉生梦死。
爱情并不关乎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个所谓的理所应当。
徐溪丛的的确确爱上了眼前这个软弱的女人,哪怕她没有半点乔御澜的影子。
手中天子剑越来越沉,徐溪丛踉踉跄跄,满是失意和心痛,这种感觉尖锐深刻,刺破了长久以来清高冷淡的外衣,露出内里一颗滚烫汹涌、看不透的心,承受着旁人无从得知的深情折磨,剑锋逐渐远离地面,逐渐拔高至半空,最后抵在了洁白温热处。
溪丛!你干什么!秦妍慌忙大喊。
紧握着剑,徐溪丛感受脖颈上冰凉的剑锋,决堤的泪划过脸颊,陛下不负任何人,唯独要负我了。
别别别!秦妍站起身来,欲上前夺剑,被猩红的一道血口逼退,只好哀求,你快将剑放下,算我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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