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心情?
不舍。
千年执着、五世纠缠,天上人间翻来覆去,说到底都是因为这两个字。
当然。广陵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只是若说不舍,那却不是最不舍的时候。
他声色平静,又说了两个字:榴园。
我喉中不禁一哽。
原来他也耿耿。
广陵说道:庄珩知道梁吟这一世的命格,也知道你这一世,命途转折便在榴园。他知道那晚推开你,即是推你入火坑,梁兰徵往后的命运,在那一晚便写定了。他都知道。
最不舍,却还是舍了。
但他其实从未将我舍下。即便浮生若梦、虚空一场,庄子虞也从未将梁兰徵舍下。
地牢探视、设计营救、茶楼提醒,梁兰徵的一生时时刻刻都被一道目光关切地注视着。
尤其是在他最落魄、最孤独、最不堪的时候。
我抓过他的手又往街上走去,道:我们再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他问。
澹园。我说。
他脚下一滞。
我回头,含着两泡要掉不掉的眼泪,笑问他:庄大学士还记得澹园怎么走吗?
第94章游园惊梦
庄大学士还记得澹园怎么走么?
他当然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一院子的安稳宁静,原是他特意留给我的啊。
昭通七年,庄子虞在文渊阁学士任上,因厌倦朝廷争斗,上书辞归。皇帝不愿他走,便另派差遣,准他不理朝政,在家修书,还特赐一处府邸以作书坊。
那座书坊就在太学后头。与澹园仅仅隔了一条小巷。
我拉着广陵隐去行迹、乘风驾云,片刻功夫便穿过大半个梁州城到了那扇破落的木门之前。
我走上台阶,将那扇门脸窄小的小门推开,一院子的凋残冬景便映入眼帘。园中没有烛火,萧瑟西风中唯有皑皑新雪映出清冷月辉,池榭亭台静静立在这一方小园中。
我吸一口园中清新冷气,带着广陵往里走,小径新雪蓬松,静谧的园中只听得脚步吱嘎作响。
来到水榭中,栏杆外池水漆黑,残荷立雪。
我说:连那株柳树都被伐了,这园子却还与百年前一样。
广陵:怎么突然想来这里?
我伸手在栏杆上撩了一把雪,冰冷刺骨、令人清醒。
为何来这里。
我回来找那个真正的庄子虞。我回头望着他说。
那搓雪在我掌中如何也不化,我手指搓磨着,看着雪粉自指间落下去,一面淡笑着道:我到天上走了一遭,才知原来万事皆有因果。世上的人被滚滚红尘蒙住眼,因此看不清。如今我既能跳出轮回,既知过往一切原是假象,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来找一找那个庄子虞。
广陵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先前不说,是觉得这些小事不值一提,如今我自己说了,他便也没打算要瞒,只笑问:这事你又如何知道的?
我说:我早该知道的。梁州城如斯繁华,哪里能容下这样一个荒僻寂静的小园?我早该知道是有人刻意为之。只是当时身在局中,举目茫茫,既得此喘息之地,便顾不上细想了。
他转身在栏杆边坐下,将我搓过雪的手握在掌心,我指尖的冰冷叫他眉心蹙了蹙,道:此事过去这么久,忽然便想通了?
我垂目看他,月色令一切事物都变得柔和而暧昧。仿佛当年越过喧嚷人群看到丁香影中的庄子虞,我心头微微一跳,心念一动,便已俯身凑近去了。
我一手被他握着,另一手撑在他身后栏杆上,堂堂神君便被我圈在孱弱的臂膀间。
原本平铺直叙的解释被我咽下,转而轻声说道:子虞你猜。
广陵愣了愣,随后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栏杆上,仰首来望着我,微笑道:梁兄告诉我罢。
他配合的姿态叫我很受用,便道:是方才在云头,发现这小园与你那处书坊仅隔了一条小巷,竟是挨着的。我忽然想起从前听你手下那几个学生抱怨过几句,说庄大学士性情古怪,那书坊中明明有个院子可以解乏,你却始终荒着不用,还不许他们进去。我便反应过来了,这澹园原是你的。
广陵点头:原来如此。
我低头碰了碰他鼻尖,低声调笑道:子虞兄真是为在下煞费苦心。
夜色中,广陵眸色柔软,笑着反问:只这两条,你怎知我是为你留的地方?
若非如此,你怎知我喜欢澹园的雨?
我说:你在瀛洲岛上说漏嘴的时候我便觉得奇怪了。但我那时不敢问。当时的心境,想起来仍觉酸楚,不由便垂下眼苦笑了一下,你也许不懂,在你看来不足挂齿的小事,都对我有着莫大的意义。
我抬起眼来:所以,你不要小瞧我,不要轻视我。即便我这辈子朝生暮死,在你眼中不值一提,但我给你的亦是全部了。
广陵听得一怔,抓着我的手不觉紧了一些。
我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又说:广陵,我答应你,我再不逃了。即便那心魄始终找不回来,即便我要永世受遗忘之苦,我也再不逃了。
冷月孤悬,园中寂静无声。
广陵听罢,望着我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说道:好。你今日所言,我记下了。
然而他容色平淡,眸中亦似有悲色,我便知道他虽如此说,却并不信我。我亦想得到缘由,空口无凭,百年后我忘尽此夜,忘记这句信誓旦旦的承诺,他又有什么办法?
或者我脑中一个闪念,更觉胸口闷痛。
我问他:这话,我从前也说过,是不是?
广陵无言看着我。
我猛地直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想要驱散胸口的闷痛。然而凛冽寒气灌入肺腑,反而更加疼痛难当。
我仿佛拉着广陵陷入到一个没有出口的漩涡当中,一次又一次,广陵被我拉得越陷越深。明明是神山上无所不能的神君,却因为我一次次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广陵却将我手又一拉,将我拉得俯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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