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约也是这样想的。他在说一个遥远的出云,最初,并非是我要他入轮回,而是他先逃走了。
出云,这五生五世的命局虽是命格所定。
但人间,是你自己要去的。
他说:是你,逃走了。
我怔住了。
他难堪其苦,逃到了轮回里,我难堪其苦,又逃到了轮回外。我们固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命运又何尝不是一个逃不出去的巨大陷阱。
我说不出话来,浑身抖了一下,下意识想从他手里抽回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他攥住我的手,用力往回一带,将我拉到了他跟前。
我抬起眼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问:你又要逃了吗?
神明的金身又露出裂缝,要流下眼泪来了。
在命运的阴影下,我浑身发颤,却只想吻一吻那道裂缝。
我仰起脸,吻了吻他的眼。
漫天风雪。
这次他抱紧了我。
第93章在梅边
我与广陵再次回到凡间,是人间腊月廿八的夜里,除夕的前夜。
我们本要往丘宁山去,路过梁州,我将他拉住,停了下来。
梁州下过几场大雪,站在云头上远眺,满城银装素裹、寂静一片。御街上的宫灯已替成红色,从宣德门到朱雀门,雪夜中长长的两排暖红色,横贯内城。内城中州桥、鸡儿巷及相国寺一带则夜市未歇,依旧灯火通明。马行、潘楼街,宋门、梁门之外都扎起了彩棚[1],在大雪覆盖下若隐若现,透露出年节的热闹。
我在云头上辨认着旧时出入之地,侯府、太学、澹园、榴园,一个一个点过去,时隔百年,竟与记忆中出入不大。
故地重游,不免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旋即又想到此般感慨,广陵这千年之间不知有过多少次,便又生出一些难过来。
行至鸡儿巷,我将广陵拉住,停在一个名叫南风馆的楼子上头,边看底下狎客往来,边往街上去寻当年的那棵柳。
广陵看我探头探脑,问我找什么。
我说:你当年卖画的那株柳。不知还在不在?
他闻言也没说话,片刻拉住我的手下了云头,不着痕迹地汇入鸡儿巷深夜的人流之中。我被他领着往前走,眼光打量着两边林立的楼阁,走了没几步,便有路上行人投来目光,又听楼上楼下议论纷纷,飘到耳朵里的,有问那是哪家的公子,亦有问那是哪家的小倌,更有胆大者,倚楼招袖,要两位公子进去坐一坐。
我闻言瞅了广陵一眼,他目视前方,面上依旧没有多余表情,清冷的侧脸映着街边一带灯火,添了些烟火气,依稀又成了庄子虞。只我心里实在好笑,广陵仙姿神容,下到凡间引人注目自然不足为奇,只是到底哪个有眼不识泰山,竟能将他认作楼子里的小倌。
行至某处,广陵停下,道:就是这里了。
我四下环顾,没见到柳树,只有一棵挂着积雪的腊梅,缕缕幽香在鼻尖浮动。这梅树刚及人高,看来种下没多久,走近去,在堆积的白雪中露出一个树桩,我伸手将雪推开,看到那树桩盖有合抱之粗,其上年轮细细密密、历历可数。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旁的妓馆门户大开,传来幽幽古琴声,抬头看匾额,写的是寒梅院看来在我离世之后,这株柳又在世上活了许多年,只是到底抵不过世事变幻的洪流,肉身作齑粉,柳影续梅魂。
但到底是败了兴,转身欲走,却从那寒梅院中跌跌撞撞冲出一个人来,那人酒气熏熏,出了门还要转头骂:让看不让摸,开什么青楼?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污言秽语、臭气熏天。
他踉踉跄跄往外来,我往边上避了避,心想世道毕竟大不同了,那时的鸡儿巷虽也是秦楼楚馆汇集之地,然而书香画影、路无白丁,即便是故作姿态,也要附庸一番风雅,现今竟是如此了?
我正感慨,那人从我面前走出去几步,忽又回过头来看我。
我被那醉醺醺的眼神看得头皮一麻,心想大事不好。紧跟着那醉汉回过身,往我这边冲了一步,我便往梅边退了一步,接着便听他眯着眼问:你也是这寒梅院的?
我:?
他又往我这边踉跄两步,诞笑道:怎么鸨母还藏着你这好东西不给人看?弹什么古琴,作什么清高?他指着我,你、你往台上一坐,衣领儿一拉,肩头一露、胸口一敞,还有那南风馆什么事?
我:?
什么东西?
我生前死后,没见过这种场面,没经过这种调戏,一时呆住了。
我先前、怎么竟从未听说,寒梅院还有你这等、你这等那醉汉胡言乱语着,却仍继续往我这边走,我已然退到梅树根下,两只脚一深一浅的踩在树下积雪中,竟抽身不能了。
我被困在树下,看着这醉汉步步逼近,有些哭笑不得故地重游,竟还能遇上这种荒唐事。
不过这醉汉的反应倒又叫我想起些往事。梁吟这一世在遇上庄子虞和傅桓之前,偶尔与京中纨绔同到妓馆,往往众人身边都黏着一两个妓子殷勤伺候,我身边却时常冷落着。我本以为是这些女子也慑于我爹梁侯的威严,不敢轻易招惹,后来问起,同座中却有一人戏谑道:梁侯是其次,最要紧的,恐怕是这些女子到梁兄身边一坐,艳光尽失,都成了些不入流的俗物。
更有那喝多了酒说话没分寸的:若是那小倌馆中的男子如梁兄一般,我定去捧场的。
我体格已然生得羸弱,容貌还要被比作风尘男子,听了当然不大高兴。众人知我不悦,往后便无人再提。只是当时我是定国侯府的世子,无人敢来轻薄,后来又成了容貌尽改的罪臣,无人再能识我,最后更是舍了肉身皮囊,成了苦水河边孤零零一缕游魂,因此百余年过去,我便忘了还有这桩事。
现今又想起来了。
还想起我化作蛟身时,浑身粼粼闪烁的艳光。
以及,庄子虞当年在此处画的,与我神似的那些美人图。
我抬眼去找他,他就站在那醉汉身后不远处望着我。近处是向我扑来的醉汉,远处是林立的楼阁,鸡儿巷远远近近的灯火洒在他身上,清冷矜贵的神君沾了这人间烟火,依稀又是当年第一眼见到的儒衫书生了。
我忽然便想问问广陵,当年庄子虞提灯看人,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看着他出神太过,那醉汉扑到跟前了也不知道要躲,广陵人影一闪,下一刻便到我身边将我往边上一拉,又揽着我一转身,转到了梅树后头去。
怎么呆了?他说。
那边醉汉扑了个空,一头栽在梅树底下,惊落了一树的碎雪。粉粉细雪,落了我和广陵一身。那醉汉栽倒后没了动静,四下便又静了下来,唯有旁边不知哪间房里传来幽幽琴声。
我靠在梅树上,抬眼望着他,说:当然是看你看的。
他怔了怔,平静无波的眼睛望住我,片刻笑了,问我:那么看清了吗?
还没有。我摇头,又直起身来,往他走近一步,说,再让我看看你。
再让我看看你。
广陵的面庞笼罩在夜色中,阁楼上幽微的灯火洒落,一片暧昧不清。我凑过去细细地看,他面上梅影横斜,梅骨料峭横过眉梢,梅瓣疏落含在嘴角,绝少动情的一张脸因此而添了颜色,显得深情万状了原来当真有这样的人,柳也合、梅也合,雨也合、雪也合,仿佛柳影梅魂皆为他而造,仿佛世间是先有他,才有了风霜雪雨、天地万物。
我看着梅影中的广陵,想到那必将来临的遗忘,心中又生出极度的难过来了。
怕再看又要落泪,便转开视线退了开去。
却是广陵有些诧异了,他低下头来看我,笑说:我道你又要咬我。
我满心苦涩,笑不出来,说:子虞当年在此地看我,也是这般心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