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风很大,黄老道在风中打坐,手里托着一盏小钵,道袍翻飞。兰漱负手站在他旁边,凝眉看着远处,见我过去就瞥了我一眼。
我问他们:道长为何在此处?庄珩、不是,李公子呢?
黄老道此刻神思不知在何处,自然是不会理我的,我就看着兰漱。
兰漱冷眼瞅我,下巴微微一抬,示意我回头看。
我就回头,霎时一阵狂风吹来,把我吹得一个趔趄,待我稳住身子,眯着眼迎着风再抬眼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被乌黑平整的云层分割,天上与人间在眼前无比清晰地被切分成两半。乌云之下,江南的青瓦屋顶在眼前连绵而去,其间点缀着雨丝、炊烟与灯火,然而云层之上,却是一片辉煌灿烂的金红色的天地,在这片天地中,云霞堆叠、瑞气流动,其中有一云柱如山峰般高高耸起,云巅立着一个身着青灰色的人影,那人负着手,眼皮微垂,神色淡漠地俯视着脚下某处。
我心头微微一跳。
是庄珩。
却又好像不是。
但是与不是都不重要,我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这便够了。
我心里终于稍稍定了。
我转头看了一眼兰漱:你也来找人么?
兰漱也望着天上,只是他看的方向却不是云巅上的人,我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往下挪了挪,便看到那一***的云峰之下,在人间乌黑的云层与天上金红的云霞交汇之处,正有一道黑气左突右冲。黑气之下,是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频频有电闪雷鸣落下。
那黑气是什么?我皱了皱眉,问兰漱。
兰漱面色苍白,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道蛇一般流窜的黑影,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那是得不到、放不下、看不见。一团执念化成的魔障。
我啊了一声,想起昨天听黄老道和蝶妖说的事,问道:莫非就是害了你的那个鬼煞?
兰漱听了没作声。许久眉心稍稍一蹙。
他微弱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风声里,但我听到了他的话。
不是。
他不是鬼煞。也不是他害了我。
第41章蛟蛇打架
他不是鬼煞。也不是他害了我。
兰漱这话听来似有许多故事。他昨日自称倾慕庄子虞,种种行迹看起来似也确实如此这也很说得通,庄珩一表人材又是他救命恩人,以身相许的戏文不都这么唱么?只不过,此刻庄子虞金光闪闪地站在云头,兰漱放着那边云霞灿烂的风景不看,专盯着那道黑气做什么?
那黑气,莫非是兰漱的哪位故人所化?难道那黑气此刻出现也是为了他而来?
一时间许多爱恨纠葛从我脑海中闪过哎,看来人也好,妖也罢,活在这世上,个个身后都带着一长串故事啊。
屋顶上风很大,呼呼地灌到耳朵里。我张了张嘴,觉得说话实在不方便,就从黄老道身后绕过去,踩着高低不平的瓦楞往兰漱那边走。从黄老道身后经过的时候,随着那边山头一道炸雷落下,风猛然一劲,我身体被吹得一歪,眼见黄老道的道士帽将要被风吹走,我眼疾手快地一捞,将帽子抓在了手里。
黄老道满头花白的头发霎时被风吹散,烈烈风中糊了我一脸老头儿看来也是个不拘小节的,这满头白发当是许久未曾清洗,油乎乎酸兮兮,味道十分一言难尽。
我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头发,往边上避了一步,然后转目去找兰漱,但刚一抬眼,又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不过刹那的功夫,眼前的天地又改换了。
原本将天地分割成明暗两半的云层突然掀起了汹涌的波涛,乌黑的游气在其中自如穿梭,恍似一条巨大的黑蛇。那些翻滚的巨浪向天中央耸立着的云柱冲击而去,吞吃着那一片片金红的云霞,蚕食着那一缕缕紫色的瑞气。而云柱之巅,庄珩似对一切视若无睹,仍旧跟个没事人似的静静站着。
我做鬼百年,除了惊鸿一瞥的句芒以外,见过的最了不起的神仙就是蒙孤山的土地。蒙孤山的土地庙在苦水河流经河平村的一个小码头边上。土地庙高不过到我腰间,进深不过半臂,夏天漏风冬天漏雨,门口的供品也很寒酸,我见神仙竟是这个当法,当时便了了修行的残念。但此刻这一番波澜壮阔的天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想象中盘古开天辟地般,当真是开了眼了。
头顶天宇宽广,脚下黑浪涌动,那负手而立的人影微渺如芥,却站出了顶天立地的气势。只是这种螳臂当车的对比太过悬殊,我的心随着那翻滚的巨浪七上八下的,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小蛟不知死活。
然后在大风里踉跄着往兰漱那走了几步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兰漱衣袂飘飘地站在屋脊上,拧着眉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脸色很难看。他显然没听见我在说什么,我在旁边等了半天等来了他阴着脸恨恨的一句:不知死活。
我愣了愣,心道我跟兰漱难得竟还有能接得上的话,不由便接口道:谁说不是?也冷笑,我道他装腔作势的性子哪里学来的,原来是打蛋里带出来的。
兰漱很有共鸣,冷声补充:还是个死性不改的坏蛋、混蛋。
我欲附和,一时又想坏和混两个字庄珩委实不够格,便住了嘴。琢磨出兰漱这话里的怨气,我看了他一眼怎么,庄子虞在我这笔笔人情债还得清清楚楚,兰漱那里,还欠着人家东西没有还?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再看时,那边黑云翻成的巨浪已经吞没了大半个天空,庄珩立足的那一点金红色仿佛沧海横流之中的一块礁石,危如累卵。
我浑身发毛,当下也不再跟兰漱废话,身子一轻,作势欲往上飘庄子虞此人,做人做蛟都不叫人省心。
袖子却被身后人一把拉住,兰漱说:试过了,出不去。
我不信邪,从他手里拉扯出袖子,强行飘上去,谁知不过飘出一人的高度,一股无形的力挡住去路,手腕又被轻轻一拽,轻飘飘的依旧落了回去。
我低头,腕上红色的痕迹一闪而过。
收眼的刹那,余光却忽地瞥见一旁黄老道那铜钵中的东西
兰漱。我伸手将旁边的兰漱一拉,你看那是什么
兰漱被我拉过来,目光落到那铜钵中,一时也惊了。
铜箔中一泓清水,水底符文泛着金色流光,水面一丝波纹也无,清清楚楚地投映出眼前的景象。
兰漱看看我,看看铜钵,又抬头看看天上。
我俯下身凑近去,望着铜钵中的景象头顶风云变幻、波澜壮阔的天地正栩栩如生地投映在那铜钵之中。虽不敢置信,我还是没边没际地猜测道:莫非,我们就在此钵中?
而天上所见之景象是隔水而望,若要出去,真正的出口,乃是黄老道手中的这个铜钵。
兰漱沉着脸没出声。
铜钵之中天地虽小,但其间风云涌动却比天上看得更清晰、更真切。
我看着水中那个青灰色的身影。只见一片金紫色的云霞中,庄珩双目微闭、面色冷沉,周身环绕着淡紫色的瑞气。而那道在云层中穿梭的黑气此刻看来也更为清晰了,那黑气之中隐约可见绿色与黑色相间的花纹,通体闪着荧荧流光,阴森、神秘却又十分流丽竟果真是条漂亮的大蛇。
啊,蛟蛇打架么?
我先前只见那黑气在云中穿梭自如,此刻从钵中看来却并非如此。那蛇在云中翻滚搅动恐怕全非自愿他身上缠着一道银白的雪练。雪练缠得很紧,那大蛇与其说是在云中游动,不如说是被雪练缠得在云中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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