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轮,他将眼看不大美,幽香令人醉说罢,周老先生的孙女已恼了,嗔怒道:子虞哥哥做什么瞧不起人么?连出三题都是兰!
众人大笑。庄珩目光飞来,笑瞥了我一眼。
我在暗处如坐针毡,出了满手心的汗。
第31章怨
但庄珩到底没有明说。我纵是心下狐疑,也不可能去质问他是不是认出了我。如此惴惴了几日,未见有异,心中终于稍定,庄珩或是没认出来,或是认出来了也没有透露。
直到有一日,我从袁府偏门出来,忽然街上一个孩童冲上来对我道:公子,有人在对面茶楼等你。他抬手遥遥一指,我顺着看去,之见茶楼二楼窗户口一个人依窗而坐,正看着此处。
见到那人,惴惴多日的心霎时又提了起来。见左右无人,便穿街过去。
进门先拱手施礼,冠冕堂皇:庄大人找在下何事。
庄珩只示意我坐,却并不说话。待到茶和果点上来了,左右无人,他起身来拉上了窗。茶楼雅间中霎时便暗下来,光线透过窗格斑驳洒入,隔着空中浮动的微尘,庄珩在对面静静看着我。这一眼,我终于肯定,他确实认出我了。
我心中紧了紧,下一刻,我听到他开口:梁吟。
不论有没有底气,外强中干也好,理直气壮也好,我自然要否认几句。
他看着我,也不争辩,却将当年他如何要挟袁楷救我的细节一一说来。
我在对面听得没了声响。袁楷救我的动机不纯,是坏事,也是好事。坏的是,我再没有可信任的人了,好的是,我终于可以毫无负疚地算计、利用他。
庄珩最后说:此人不可倚赖。
我静静看着他。庄珩从头到尾神态平静,并不为袁楷的作为感到愤懑,也不为定国侯府的遭遇不平,他对袁楷的种种拿捏信手捏来,但这一切又仿佛都与他无关。我同时又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合理来,拿人软肋分明是傅桓的作风,不是他庄珩的,他两袖清风一朝染了污浊,这种红尘里的腌臜事不该他来做。
我沉默了许久,最后说道:子虞当初应当奏请陛下翻案,而非以此要挟袁楷。如此,则至少还有一人能得到清白。
案自然是要翻的。他依旧很云淡风轻,只不过事分轻重缓急。
我微微一怔,抬眼看他轻的、缓的,是翻案;重的,急的,是什么?
想起他到狱中来探我的那一面,我几乎又要误会了。
自然是活着的人要紧。幸而庄珩很清醒,他说,世子对我有恩。又说,长亭误入歧途,不能叫他一错再错。
我于是懂了。
他是救了我,但这也是为了救傅桓。
果真慈悲。
我瘦巴巴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难为你了。
我想到前前后后这许多往事,心里十分感慨。庄珩说我放不下,大约果真不错只是这并非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那些旧事犹如拦路猛虎,日日与之搏斗,日日头破血流。
庄珩显然也记得当年的事,但他并不为之所扰这也是自然,便是在那一世,梁兰徴于他也不过是有过几年同窗之情的泛泛之交罢了。人生海海,他有自己的天地。更何况如今他姓李又不姓庄,只有我投了湖又从轮回门前逃回来,守着梁兰徴的一生踟蹰百年,当真可怜,也当真可笑。
我心中有些凄凉。这凄凉与临死前的凄凉又有所不同,庄珩是绝对无法感同身受的。他是清醒决断的人,是会醉酒时错认我作旁人,却还将我推开说不妥的人。
果然他将筷子上那半截菜梗瞧了片刻后,说:一世轮回,一世恩怨。轮回了则恩怨消。
我说:你说得对。
他撩起眼帘:你也莫再挂念你双亲了。
我说:好。
他又说:身在红尘,爱恨情仇总免不了,这是他们自己的业。
我点头,不再言语。
庄珩看了我一阵,夹了半天的半根红苋菜最终又被他送回口中,慢慢地咀嚼起来。他咽下后又说了一句:你说得不错,应时而发的这些东西,入口虽嫌粗陋,细品却十分有味。
我说:你若吃不惯倒也不必勉强。今日宽慰的话已说得够多。
庄珩说:是真的。
我说:自然,你说的怎会有假?
庄珩听出我语气,眉心微凝,看住了我。
庄珩一下子说这么多安慰人的话很稀罕的,仿佛他当真能体会我的心情似的,我心里也的确有几分感动。但他毕竟不能。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但每一句话又都再一次证明他与我绝非同类,不能勉强相交。
活着时就已了悟的道理,何必死后再来提醒我一遍。
我笑了笑说:庄珩,你大费周章把我从河里捞出来,不会就是为了开解我吧?
我转开视线,瞧着桌上没动过几筷子的四盘菜,哂笑道:你昨日说生生世世无穷尽,今日又说轮回了则恩怨消。话都被你说了,我怎么却越听越糊涂?
你现在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
生前的积怨在心里闷了一百年,闷成了一片腐臭的沼泽,到底还是憋不住,冒出酸臭的泡来了。我心里知道庄珩没有对不住我什么,他只是袖手旁观,看着一切发生而已。但世上那么多人,看着我逐渐坠入深渊的有那么多人,我谁也不怨,我甚至连傅桓也不怨了,但我怨着庄子虞。
为什么?
傅长亭误入歧途,不能一错再错。
我呢?
我只是对他有恩。
而这恩他已经绰绰有余地报了。我与他早已了无瓜葛。
于是他置身事外、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他那神明俯视人间的姿态如此明确,我连向他呼救都胆怯了。
我看着庄珩的脸,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撂下一句算了转身就要走。
庄珩拉住了我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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