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母子俩手脚很麻利,很快几盘菜就出锅了,我看着一大一小各端着两盘菜往堂中去,正打算回去,忽听得那边小山中隐隐约约的一串铃声,过了一阵,又是一串。那铃音细细长长,空灵悠远。我不由停下脚步。
正凝神细听,手腕上忽有细细的牵扯感,低头一看拴狗绳的主人叫我回去看他吃饭呢。
回到店中后,庄珩已拉开了他右手边的凳子,还叫店家备了一副空碗碟放在桌旁。那老板娘以为他还要等人,放下碗碟后便很周到的提议要不将饭菜放回到蒸架上温着,庄珩道过谢后说:不必麻烦。他已到了。
话一出口那老板娘脸色便是一僵,我在旁边也吃了一惊。老板娘的神态我很熟悉,走夜路见鬼的凡人都是这种表情,因此我下意识就往怀里摸功德袋,心道这可与我无关,庄珩做的孽可别算在我头上。一摸,察觉到功德未少,方松一口气。
那老板娘捂着孩子耳朵,念叨着百无禁忌退出老远去,我一撩衣袍在他旁边坐下,哭笑不得道:何必多说那一句?叫人心惊肉跳。
庄珩正将一小口白米饭夹到嘴里去,细细咀嚼咽下后方抬目来看我:我说的不是你。
我:除了我还有别人么?
庄珩说:有。
我四下一看,老板娘母子在对面厨灶边惊惶不定地打量他,店堂内除了我和他哪还有别人?
我说:哪儿呢?
话音刚落,门口的石板路上忽而远远地传来一串蹄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到了门前,是一匹趾高气昂的大青驴载着一个青黑道袍的小道士,一人一驴招招摇摇地从门口晃过去。不知怎么,看到那道士,我一点不害怕,反而觉得有些好笑,问:是他?
庄珩正夹了一根红苋菜,尝了一口,又搁回到面前的小碟子里。
我瞧着他碟子里堆起来菜蔬,都是他尝过一口不愿再吃的东西,眉毛尖抽了抽,老大不爽快说:庄子虞你吃什么山珍海味长大的?有这么难以下咽么?
他上辈子家贫,也就是青菜白粥度日啊,怎么吃苦的日子全忘了?
我说:这些菜全是你点的,全得吃完。这要是在我爹那,浪费粮食把你腿打折知不知道?
庄珩听得略一怔,看向我。
我也有些愣了一来我年少时自己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便总爱拿我爹出来夸耀,但这话便是活着时我也得有十年未讲了;二来,这句话我从前也对庄珩说过。
是他在侯府养病那时日,人虽醒了,却被一场大病耗得精瘦,我娘得知我有这么个同窗后十分心疼,便叫人好生照料,每日都要备上进补汤药。
我爹娘性情相似,对外人慷慨,自己却很节省,庄珩吃得不多,余下大半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塞进了我的肚子。日复一日,终于我吃得腻烦了,觉得自己当真捡了个大麻烦回来。
有一日我冲到庄珩房里。
庄珩面前正摆着一小碗汤,只喝了一半。谁知他看到我愣了愣,还说:兰徴兄,气色不错。拐弯抹角说我胖了呢。
我哼哼冷笑,招手叫人将厨房炖的那一锅汤都端进来,往他跟前一放,说:都是给你炖的。喝罢。
庄珩面露难色。
我抬手帮他往碗里盛汤,手上溅了汤水,还用嘴唇含了舔掉,故意说:这汤我娘熬了半天呢。一丁点儿都别浪费。
他端着碗踟蹰不决。
我就说:庄珩,要是我爹来,见你喝一半倒一半,拿棍子把你腿打断信不信?
那日庄珩在我恶狠狠的逼迫下,勉强喝下去一碗半,到最后实在喝不下去了,勺子一搁眼睛一闭,抿着嘴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欺负他了其实谁欺负谁啊?
他那样我能有什么办法?末了还不是气哼哼夺过他的碗自己喝了。
自那日后,我便日日到他房里盯着他吃饭喝汤,苦口婆心地在他耳朵边念叨:多吃些。吃得多,才能好得快。
好得快,才能快些滚蛋当然这后半句我不会说出口的。我怕我娘揍我。
不过我的策略还是奏效了,陪他一起吃了半个月的饭,庄珩身上终于长了些肉,经我娘认可他恢复了以后,我眼含热泪涕泗横流地将他送出了侯府。
送别时我情真意切地对他说:子虞日后万望保重身体。
庄珩静静看着我,终于说了句人话:这些时日,多谢世子关照。
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我叹了口气。人啊,越活越回去。鬼也不例外。
第30章眼看不大美
我十二月把庄珩捡回家,待他病愈将他送出府的时候是二月里,正好也是这个时候。梁州不像江南潮湿,一整个春天也下不了几场雨,那天是晴寒早春里的寻常一天,碧空无云,日光明晰。
我安排了侯府的车夫送他回去,庄珩在上马石旁边看我片刻,至我摸着鼻子不耐烦地说了三遍我就不送了,他才垂下眼帘,然后朝我拱手,俯身的时候,袖口的衣衫一荡,早春的太阳光里刀裁般的利落。
他说:在下欠兰徵兄一份情。
我心想你自然欠着我的,但我用不着你还。
但这人情他后来还了,还得很雪中送炭。
他来狱中看过我后不久,我就从刑部狱中被提了出去,转到了大理寺狱。大理寺卿袁楷是我爹旧交,我爹对他有恩,他对我爹有愧。我被转移到大理寺后,袁楷见了我的惨状,老泪纵横了有一刻钟,然后对我说:兰徴,你放心,袁某虽未能保住梁将军,但一定保住你。
但事实证明他也仅是想保住自己罢了袁楷早年办错一桩大案,把柄被庄珩捉住,于是借此胁迫他从刑部抢过了我的案子。袁楷被拿着软肋,救我是不得已为之。
当然这些内情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我以为定国侯府虽然树倒猢狲散,却毕竟还留着几个与我爹真心相交的。却没想到我爹那些真心相交的朋友早就为了救他而被贬到天涯海角了,还能留在京中的,都是识时务的俊杰。
但这内情我知不知道其实都无所谓,那时我要在京中活下去、留下来,只能仰仗袁楷。
进了大理寺后,我很快就死了。他们用一个死囚犯替换了我,死囚被仔细地易了容,我身上的伤疤也一一比对描摹,他们生造了另一个梁兰徴出来。我被袁楷送出梁州城,他给我银钱千两,千叮万嘱:兰徴,这一遭是受尽折辱,亦是脱胎换骨,此去天远地阔、山高水长,别再回来了。
天远地阔,山高水长。都不是我的。都与我无关。
什么是我的?
冤屈是我的。仇恨是我的。从里到外无处排解的痛苦是我的。我还没有豁达到将一切一笑置之。死掉比活着容易,但还不是时候。
于是在外避了两年风头后,我找江湖异人乔装易容,重新回到了梁州。我到袁楷府上表明身份他救我一命,我原不该再拉他下水,但我别无他法。而我的存在已经成了袁楷最大的把柄,他无可奈何,只能收留我。
我于是成了大理寺卿袁楷的表侄沈云拙。
易容乔装后,我人如其名,看着很僵很拙,我偶尔从镜中看到自己,也会被吓一跳我离京两年,一年多在寻医治病,身上的几两薄肉都被熬光,浑身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子。除了脱了衣服还能在皮肉上看到那一身纵横嶙峋的伤痕,仿佛指路标记般指示着从前的梁兰徴,其余不论是身形、容貌,甚至是眼神,概与从前判若两人细想想,我原来那时候就已成了鬼了。
所以我不知庄珩如何一眼就认出我的。
我回京那一年的中秋节,我跟着袁府家眷到袁楷老丈人周蕴先生宅中走动。会在周宅遇上庄珩我并不意外,庄珩是周蕴的关门弟子,他侍奉老师一贯很周到尽心,中秋节必定会到周蕴那里送礼请安。
叫我意外的,是廊下相逢,我拱手施礼,匆匆一面,他便认出是我了。当时他见了我,微微一诧,却什么也没说。当天夜里众人陪着周老先生在后院赏月,不知谁提起猜字谜,庄珩在月色中笑微微地给谜面,第一轮他说:天粘衰草人何处。第二轮则是天下平定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