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天地可鉴,谁被这么气上一气,都很难再有什么平常心。
我语塞了一时,气急反笑,逼上一步:你所绘美人图,心口处皆有一小点痣。痣从何来?
我咄咄逼人,他就退一步,手中的灯笼映亮半边人影,身形浸没在蒙蒙夜色里。他眼睛映出远处高楼微凉的灯火,像隔着水面,从水底静静看着我。
他先用美人图狎戏我,方才又那样戏弄我,便宜都给他占了,现在还一脸无辜委屈,我脸色当然很难看,又问一遍:痣从何来?
他沉默片刻,终于说:少有青梅,心口有痣。所托非人,剜心而亡。
我听得一怔。
本要兴师问罪,结果竟问出了个难以启齿和情深义重,一时气就短了。但短了也不能显露,一横眉一冷眼,无理取闹,哼哼冷笑:什么青梅?姓甚名谁?竟与我生得这般相像,连痣也一样?你撒谎。
他并不多做解释,过了片刻,像反应过来了,视线微微一垂,落到我胸口,问:哦,你胸口也有痣?
我脑中浮现那些半遮半露的美人图,莫名其妙地往后退了一步,怒斥:你往哪里看?
他便又淡淡抬起眼来,问:你要我把画中的痣去掉?
我说:正是。
他说:此乃怀缅故人而作,不成。
故人知道你这么怀缅她么?我奚落,管你什么故人新人。点掉。
他看了我半晌:公子会后悔的。
我说:你继续画才是会后悔。
威胁的话丢下,我气势凛凛地扬长而去。
我很快就知道了庄珩说的你会后悔是什么意思。
自那夜以后,庄珩所绘所有美人图,心口那点小痣的确都没有了,但旁边的题注里多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一句:应定国侯世子之请,特将美人心口痣点去。若于色相有损,请唯梁世子是问。
一时京中人都在问:梁世子跟这点心口痣有什么过不去的?
如此美人图的名号在京中响了,美人心口痣的名声响了,我定国侯世子的名声也响了。且拜庄珩所赐,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梁吟心口原来有细细一点美人痣。
我爹,一个大军阵前指挥若定的将军,将美人图丢到我跟前时,不知是气得还是臊得,脸都涨红了:你,你跟这、这你跟他纠缠什么!事情太荒唐,他气急语塞,竟也不知道该怎么骂我才好。
我真是冤枉。我哪里跟他纠缠了?
总之,我就这么无缘无故领了一顿罚。
过了几日,我再次气冲冲地兴师问罪到他跟前。
他仍是那一身灰绿色的夏衫,仍在灯火阑珊的绦绦柳影里,仍是那样一个简陋狭小的书案,仿佛周遭的繁华烟云皆与他无关,提笔描画,在笙歌不断的街市中不动如山。
我走到他跟前,沉着脸。
他抬了抬眼,淡淡问道:世子这一回又想要什么?
我说:我想打你一顿。人我都带来了。
他笑了笑。他袖口挽起,一截劲瘦的手腕悬在半空,笔尖轻移,描出美人袖口一条婉约的弧线,而后才头也不抬道:世子会后悔的。
我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皮笑肉不笑:我也觉得我会后悔的。
他说:那么在下可以将痣点回去了么?
我咬牙切齿不说话。
他又说:世子若想避嫌,还有一个法子。
我压着火气:什么法子?
他说:听过傅粉何郎么?
他说:既然美人的心口痣不能去,世子去掉便好了。
他说:魏晋时,男子傅粉也不稀奇。
他往我胸口瞟一眼:在下这里尚有一些蜃灰。或可帮你在胸口抹一些。
我:我抹你个头。
庄珩说那几句话的神态,就跟他此时说傅桓不行是一模一样的。他的意思是,我画中有痣,你身上有痣,既然不能共存,我的画是不能动的,那就劳烦你将身上的痣遮一遮了。他觉得自己条理清晰,逻辑通顺,十分理所应当。
大概看我脸色铁青,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世子留着痣也可以。本来此事起因便全在于你。对于世子的心口痣,在下是全无意见的。
我说:庄公子能四肢健全地活到今日,真是老天有眼。
他微笑自若:世子过奖了。
梁州城子弟中,论起心胸宽大的,我论不上第一也能论个第二。但那一回,我被气得脸色煞白,真如傅粉何郎一般了。
若非转日傅桓替他拿了一幅画来赔罪,我与庄珩这梁子就算是结死了。
想到这里,我愣了愣。
啊。我一直以为我是与傅桓先结识的,这么一想,我与傅桓这段孽缘,竟原来是庄珩牵的线、搭的桥。我思绪又飞快想到后来的事,想到了后来在傅桓房中见到的另一幅画,那副画没有落款,此时想来,竟与庄珩初时所画的那些美人图极为相似。
只不过,那副画中不是当年梁州城的美人,与我也不仅仅只是神似而已了。画中远山近水,一片开阔天地。近处的水中有一枚圆石,池中有一男子,依偎着石头休憩,身上仅一件薄衫。匀亭的肌骨,水上水下的春光,还有薄衫襟口露出的一点心口痣。
画中人的眉眼与我如出一辙。
我那时以为画是傅桓的,傅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将我拉到身边去,手试探性地摸上我腰带,说:兰徴,我也想看看你。
我因着那副画,便以为傅桓当真对我有意。
如今想来,原来一开始就是误会。
庄珩举着伞立在细雨中,目光已经从我身上移走,只淡然望着我靠着的这扇木门,静静地等着人来。
我斜倚门框,双手环胸看着他,忽然问道:庄珩。你当年,画过我两幅画吧?
我神飞往事,话题跳跃,庄珩显然是怔了一下,随后才将视线移过来。
我问:除了送到我手里的,后来傅桓手里的那副,是不是也是你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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