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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陰——鲤鲤鲤(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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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光于是又投向他,栌黄的伞面滤过天光雾一样洇在他面上。他发丝乌黑,耳后的皮肤雪白,耳朵也长得标致,黄雾中那道齿痕渗着一丝红线印在他耳廓上,好像一种神秘的图腾,有隐秘的引诱的意味。方才渗到口中的腥甜的味道已经散去了,此刻回味起来,似乎是有些淡淡的回甘。

阴雨的春日,他在热闹的街市上久久静伫,等我的答案。

我说:我当然也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你是谁。我说,你装聋作哑,我只好问不到就咬,咬不到就舔,舔不到

他又看过来了:舔不到就如何?

舔不到也不能如何。听天由命。我尴尬一笑,庄珩,做人与做鬼大不相同。我如今很认命的。

你叫我庄珩。他十分浅地笑了一下,淡淡说,你咬我一口,又舔我一下,最终仍旧不过是凭皮相识人。哪里就有新的开悟了。

他说得我云里雾里:你难道不是庄珩么?

他便又看过来,片刻,似带着无奈,轻轻叹道:是。

他说罢回过身,又迈步往前头走去了。我趴在竹篓子里思考,他说他是庄珩,也即是说他还记得我,还记得百年前的事,但从萤炽和我的感受来看,毫无疑问他此刻是活生生的人。莫非庄珩习得了什么道法,可保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么?可从前也不见他对黄老之术有兴趣啊。

我探出手在他肩头轻轻捏了捏。热的,软的,活的。

庄珩:又做什么?

我缩回手: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人。

庄珩说:你昨夜与萤炽相伴一宿,还怕我不是人么?

这人都知道啊?

我面皮一红,顾左右言其他:这大街上挺热闹啊。

庄珩就不理我了。

街上确实挺热闹的。

我趴在竹篓子里,走马观花地四下里看,活生生的人在我身边来去,菜蔬瓜果凝着雨水摆在摊子上,不远处的粉墙黛瓦上偶尔冒出一株高耸的玉兰,映着天际青灰的远山,满树落落红玉。在这介于前世和往生之间的虚无片刻里,江南城镇的春阴图景既缥缈又真切,处处隔着一层薄雾似的,竟与生前所感全然不同。

人和鬼,自然是不同的。

庄珩拐入了一条深而长的巷子,身边行人渐稀。巷中幽寂,我终于得了轻松,避过一个路人后,我从竹篓子里跳出来,与庄珩错开半步,一同走在巷子里。

走了一段,巷中露出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一方水井,井边一架紫藤。紫藤初开,花架下头坐着一身莺黄衫子的妙龄女鬼,细雨中挥着罗扇,半仰着头赏旁边斑驳院墙上垂挂下来的数枝白丁香。

另一边开一扇小门,庄珩就在这里停下步子来。

我在苦水河中同类见得少,见到的也都是些落魄的野鬼,这般标致讲究的十分少见,不免就多看几眼。那女鬼眼光也斜过来,却并不在我身上停留,只望向庄珩去。她靠在花架上,罗扇轻挥,懒洋洋地朝庄珩打招呼:李公子,回来了啊?

我听得一怔,看向庄珩李公子?

那女鬼又瞅我一眼,柳眉一挑,罗扇掩口,轻声笑道:啊,这就是你找的东西?

庄珩不回她话,只问道:道长可在?

那女鬼答:今日还未见他出门,应当还在。

庄珩就回过身来扣门。叩完两声,退后一步,静静等着。

我站在他旁边一道等候,问道:你带我来见哪路神仙?

女鬼在身后咯咯笑,声音飘过来:稀奇,黄老儿今日竟真做了神仙了。

这一壁院墙高大,中间开一间小门,那门板经年累月十分破旧,门上贴两联:雨洗杏花红欲滴,日烘杨柳翠初浮。鲜红的春联纸早已被一场一场的春雨洗得发白,联上的字却被雨雾润得油亮。

又抬头往门楣上看,去年端午的艾蒿和宝镜还挂着,艾蒿早就枯了,宝镜也已蒙尘。这道长想来法力十分稀松,这些辟邪之物竟对我毫无作用。

想起那女鬼的话,目光又移向斜前方的人,我叫他:李公子?你怎么又姓李了?

我这一世姓李,李勰。

噢。我点头,果然是转世了,不过,你既已转世为人,我与你了无瓜葛,你为何还来找我?

想了想也不对,便又说道:即便你未曾转世,仍是那个庄珩,也没有来找我的道理。

照你说,谁来找你有道理?庄珩突然说道,他转过身来,看着我,又问,傅长亭么?

我略一怔,看到他眼中映出我身后深而长的巷道,显得幽深又湿冷。

这眼神我熟我总算在他身上找到我熟悉的那个庄珩了。

我无所谓地一笑,说:傅长亭也不必要来找我。你们一个大仇得报,一个功成名就,如此圆满结局,还要找我来何用?

圆满结局庄珩笑了笑,随后回过身去,淡淡道:你尘缘未了。今生的恩怨带到下辈子去,生生世世无穷尽也。用处还多得很。

又说:少了你。戏还怎么唱呢?

第10章独角戏

少了你。戏还怎么唱呢?

应当是尖刻的一句话,但庄珩眉眼冷淡平铺直叙,这句话反而叫他说出一点洞察一切的淡漠来。

我瞅着他侧脸,昏昧天光朦胧罩下,淡笔描出一副远山远水久别重逢,山水未改,依旧是我最初很看不上的那种淡泊致远。

我从前脾气不大好,一撩就着,相识十几年,与庄珩打交道的次数寥寥,但每每都要被他三言两语撩着了毛,上蹿下跳像只火烧屁股的猴子当然后来心眼多了,脾气虽未见得好多少,却懂得了人活着就是受苦,要如何捱过这种苦呢,唯有忍之一字而已。

有些人天赋异禀,生得一颗剔透冰雪心,心无旁骛、没有杂念,因此就少了许多辗转,活得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一类人,庄珩是个中翘楚。还有些人,瞻前顾后、满心挂碍,由此处处要藏,时时须忍,比如我,也比如傅桓是的,我一直以来都以为,我与傅桓虽则反目,但实际上是同一种在红尘泥沼中挣扎的可怜人。庄珩就不同了,他即便身处熙攘尘世,也好像后无来路、前无去处,不论在市井、在朝堂、在江湖,一股遗世独立的劲头。他有别于世上的大多数,与我、与傅桓更是完全的两类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那种。

啊,扯远了。

我想的是,做了近百年的鬼,我确实不同以往了对庄珩这含讥带讽又抽身事外的一句,我回顾往昔,心中闪过许多种应对,刚结识庄珩时的我,走投无路时的我,以及此时此刻的我,会有全然不同的反应。但这么多年,这么多念头纷杂而过,乱纷纷像飘在苦水河里的杏花瓣,几乎就在落下来的那一刻,就开始随流水消逝了。

但我想的这一切都不要紧。世事如何发展并不取决于我的想法,它甚至不取决于我的做法。我想的不要紧,我说的也不要紧,甚至连我的存在本身也并不要紧。

但庄珩居然说没了我,戏还怎么唱?

他的煞有介事几乎叫我发笑了。

终于我也很远山远水地说:庄珩,你太抬举我,也太小瞧别人了。这世上没有哪出戏是离了谁就唱不了的。好有好的唱法,坏有坏的唱法,不论结局圆满还是下场凄惨,总归都能唱下去。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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