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们也真是可怜。我在潇潇春雨里感慨道,似我这般无知蠢笨,报仇自有别的法子,何苦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原本看他一直不理我,当他凡体肉身听不到,就随口慨叹了一句,谁知他忽然转过头来了。
有那么片刻,我与他的脸离得极近,我几乎肯定,他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看得到我。
他头顶雨丝斜飞,杏花黯淡。
离得太近了。
我头一次注意到,抛掉冷漠和敌意,庄珩原来生了一双极为柔情的眼,这眼洇着春天湿气,又显出一些莫名的悲悯来。
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目光,抄家下狱的时候,狱中探视的时候,流放离京的时候,好像都曾有这样一道目光遥远地看过我。
我的确值得同情,但同情我的人怎么也不该是庄珩。
我不愿再被这些前世的恩怨情仇纠缠,往后退了退,确认了一句:庄珩?
话一出口,仿佛突然被人叫醒,他的视线乍然又落了空。庄珩表情空白了片刻,随后嘴唇微微开合,极轻地说了两个字:走吧。
他起身,动作利落地很快收起钓竿,背上竹篓,穿过小路两边被落满雨水的野草,踢着那一身在梅雨季永远斑斑驳驳的长衫,离开渡口,往山外行去了。
伞还是那样奇怪的撑着,伞下空荡荡地留着另一半,仿佛等着谁填上去似的。
作者有话说:
各种意义上的钓鱼。
第6章白眼狼
我在原地看他走远,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我心情确实有些复杂。我当然知道此刻是我鬼生中一个极大的契机,如果换了其他任何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来,不论前路如何,我定然跟上去的,但偏偏是庄珩。
虽说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虽说这人也不一定就是庄珩,但往事总归还是难堪啊。
但我其实没有选择的机会。因为庄珩走出百来步远的时候,那根红线又出现了,且因庄珩走得快,我的魂体又轻,被他一拽,整个鬼就跟风筝似的被他拉着往前猛地一冲。
我:
好不体面。
跟着庄珩走了半天,直到天色渐渐暗下去,沿着一条山涧绕过一座小山后,眼前所见终于不再是荒郊野岭、杂草乱树了,被小山环抱的一片藕池荷塘出现在眼前,水面上涟漪点点、小荷才露。
荷塘一隅栽着一桃一杏,昏暗的天色下闹嚷嚷的一片粉白,喧闹花枝背后隐约可见一户人家。
那屋子看着简陋破败,我嘀咕道:该不会今晚住这儿?又无聊地挖苦他,庄公子这么爱干净一人,从前本侯用过的东西你碰都不要碰,如今这么不讲究了?
哎,说起这事来,本侯爷现在还有点不高兴。
那时,他与傅桓刚刚来京,寒门子弟,恃才傲物,目中无人,清高得不行。一年寒冬腊月里,庄珩忽然两日没来学舍应卯,我与他多少算有些交情,便寻去他住处看了看,才发现他住处四处漏风,整个人缩在床上病得神志昏沉,叫了醒来连人都认不得,抓着我手却叫了一声出云。
出云是谁我不认得,大概就是他那个去世多年的青梅?哎,这人看着冷清,心里其实还挺多情。
同窗重病至此,我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就接了他到府中,又请了大夫瞧病,又叫人前后汤药伺候。
过了两日,总算好了些,他转醒那会儿我恰从学舍回来,惯例到他房里看了看。丫鬟在他床边正要喂什么鸡汤,我也是闲得,凑过去同丫鬟调戏了几句,丫鬟被我讲得红了耳根子要逃,我留住她说不是还要喂汤,又拿起汤匙喝了一口。
我被汤药苦得龇牙咧嘴,汤匙刚搁下,转眼就见庄珩睁着眼在床上静静瞧着我。
我说:你终于醒了。
他坐起身,身子晃了晃,不理我。
我说:先生那里替你告过假了。
他掀开被子,要下床。白着一张脸,仍旧不理我。
丫鬟过去喂汤。
他说:我不喝。
边掀被子下床,要穿衣服。坐在床沿上,身子还是晃。
我在旁边抱着手臂,冷眼看他,问:特意给你炖的。为什么不喝?
他也干脆:你用过的,我不喝。
我:
这什么人啊?
你爱喝不喝。我也来气了,汤匙随便一丢,拂袖要走。
我要走,他也要走。但他外衫刚刚披上,屁股刚刚离开床沿,整个人晃晃悠悠地就栽我身上来了。我伸手一扶,隔着单薄底衫,搂到了一个滚烫的身体。
庄珩挂在我身上,双手绕过我肩膀,慢慢用力收紧了,灼热的呼吸吐在我肩头。他又神智不清了:出云
我不太客气地将他丢回床上,庄珩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我。我抬手叫丫头过来给他胃药,刚要退开,他手一晃,抓住了我衣袖。我要去松,他手背青筋突起,低低地又吐了俩字:不准。
我知道他脑子里跟滩浆糊似的不清不楚,干脆俯身低头凑到他跟前去,阴沉地说:庄子虞,看清楚了,我是谁。
他就半睁着眼,静静看着我,许久,他眼神渐渐清楚了,也冷清了,抓着我衣袖的手松开,他将头一扭,轻声说:你走开。
我那时才十七八,心里这个难平啊。恶狠狠地看着他,几乎就忍不住将错就错、以牙还牙,让他知道知道被他抓住的人究竟是谁了。
后来世人评价庄珩是当世凤雏,我看他是纯种白眼狼。而这白眼狼还有长成凤雏的机会,也得亏我梁吟气量大,不与他计较。
如今想起这事,这股陈年老气就又上来了,我老气横秋地喊他:庄珩啊他沿着荷塘往前走,我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飘在他旁边絮絮叨叨:你那时的性子实在惹人厌烦。
什么叫我用过的你不喝。我不过帮你试试汤药冷热,一片好心,倒被你同污秽一般嫌弃。我真是很伤心的。
哎,我知道。你聪明绝顶,看不上我这等凡夫俗子,但也不必这般羞辱我罢?好歹,我也算救了你的命,对不对?这不是君子之道吧?
幸亏我气量大。我说,我梁吟大肚能容这一点实在有目共睹,那时京中那么多纨绔子弟,除了我哪个受得了你这么羞辱?
你一介寒门,到了京中还不夹紧了尾巴做人你与傅桓交情这么好,怎么半点人家的好处没学到?
庄珩已经走到那茅舍跟前,正要推了篱笆门往里走。手正搭上篱笆门,话说到这里,动作一时停住了。
傅桓的好处。
我又十分感伤了,苦笑了一下:哎,你属白眼狼,傅桓是属蛇。傅桓的好处,大概是叫人被他害了也心甘情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