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道过别,便转身去了,春阳下瘦嶙嶙的一片脊背。戴着镣铐的手抬起来,背着他们遥遥一晃:再会。
他们终于又再会了。
第4章无饵钩
顾名思义,杏花渡渡口有几棵杏花,早春的时候在蒙蒙细雨里开成灼灼一片云霞。但杏花花期太短,下一场雨,花瓣便凋了,通通落到河里。
苦水河就成了一条白河。
我站在岸边,对着白河吟那位亡国君的词:落花流水春去也。
船从河中驶过去,老船夫的桨破开雪白花被,露出翡翠般幽绿的河水。河底的鲤鱼浮上来,无声无息叼下去一片花瓣。
我忧愁的感慨散在雨雾里。神鬼不识人间事,没人理我。
哎,我又寂寞起来了。
寂寞的时候我就到山谷里的土地庙去。土地公是他们神界的七品芝麻官,我如今虽做了鬼,死之前却也当过人间的三品大员,谁官大谁官小,还真说不好。
土地公占便宜,叫我梁老弟。
其实按土地公的说法,我这湖投得不值当。他说我出身好,我爹是个好官,我也是个好官,虽然下场凄惨,但原本积了不少功德,如果熬到寿终正寝,可在天界捞个小官当当,这一投湖,自毁其身,正犯了人间的忌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以功德全销,连根毛都捞不着了。
我蹲在矮小的土地庙旁边,身子蜷在一片阔大的山芋叶子下,听完说:噢这样。那真可惜。
但心里想,这些道庙里的神仙受人供奉不假,但拿人手短,当了神仙还要为人间事操劳,或是像这土地公一般司一地之事,肩上鸡毛蒜皮的担子重不说,仙身也不自由,想来连我这野鬼都比不上,跟逍遥快活还差得远呢。
土地公看出我的口是心非,不以为然地说:梁老弟,你要是入了仙籍,别的不说,那梁州城至少是想去就去了。
噢。梁州我说,其实我想回梁州,也不过因一些狐死首丘的俗念罢了。真说要去,倒也未必。苦水河,小是小了点,但胜在清净。
清净是清净,只是太清净了。苦水河与蒙孤山都是荒郊僻壤,灵脉贫瘠,灵气微弱,山中小精小怪是有,但能修出人形说出人话的鬼怪,一年到头也遇不上几个。这一百年尽跟土地公来闲聊,话都说尽了。
土地叹息说:可惜梁州是江山灵气汇集之地,司掌梁州的仙官仙阶高出我好几级,实在高攀不起。否则梁老弟你有什么心愿未了的,我回天庭时还能帮你托上一托。哎
蒙孤山的土地是个十分厚道的热心肠,我听了十分感动。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说,就是从前与人一道埋了缕头发在丘宁山里。怕万一寄誓成了真,那冤家当真要几生几世地来缠我。就想把头发取回来罢了。
土地听了啧啧摇头:结发寄誓啊
我见他神色,眉毛尖一跳:怎么,这誓言不好破么?
土地说:跟誓言倒没关系。丘宁山我记得是猎场罢?那山神恐怕几百年也遇不上一个对他发结发誓的,因听着新鲜,大概会尤其上心。大概见我面色顿时灰败,土地又急忙宽慰道,但也不尽然。结发誓按理是月老管,那山神不得其法,胡乱给你弄断了也说不定。而且,听你从前所说,你与那人的因缘,应当是早已断了。
我于是松了口气。
土地又说:而且,梁老弟你不是在攒功德,来世不愿做人了么?如此一来,那结发誓便更难延续了。你且放心罢。
说起这个,我从怀中摸出功德袋来,一时又感到分外忧愁。
土地瞅了一眼,惊讶道:几日不见,这袋子怎么不增反减?
我拿着袋子抬起手,悬在半空,在土地跟前抖了抖,便见几点莹白的光点自袋子底下洒落下来,苦涩说道:我近日才发现,地府粗制滥造,竟是给了个破的。
土地一时语塞:这
我几欲下泪:谢必安说,以功德换转生原就并非易事,功德袋都是破的,且装得越多漏得越快。须要日日行善,行大善,方有装满的一日。
谢必安说这话的时候公事公办、一丝不苟,但我很怀疑他在报无用禅的一箭之仇。
我忧愁地说:蒙孤山中也没多少人,哪里来那么多善事可做呢?
又含泪向他讨教:这山里,近来哪里还有行善的机会?
土地公十分同情地看着我,犹豫着道:机会,倒是有一个。
我一脸愿闻其详。
他说:蒙孤山中近来有妇人生产,产后体弱,要一条鱼来补一补。
我感到不太妙,便听他又指导我,你回去后,若见河中有一无饵钩,叫你那大青鲤咬上去就行了。
我同他确认:你是说,我附身的鱼,给别人炖月子汤?
土地公面露不忍,却还是点了头。
我问:这能有多少功德?
土地公连忙道:不能问不能问。你这一问,已折了价了。
我离开土地庙回到苦水河边,望着停在河边等我的青鲤,心里十分感慨。都说做人不易,做鬼哪里就易了呢?便是做鱼,也很不易啊。
若没有这尾青鲤,我便又要做回飘飘荡荡、无着无落的孤魂野鬼了。
罢了,我原本就是孤魂野鬼。
回去路上,我果然在苦水河中看见了那枚无饵鱼钩。银光闪闪的一枚,竖直从水面上垂下来,静静悬在水里,四周水草漂浮、游鱼往来,谁也没有正眼瞧它。
我催着青鲤游过去,在它旁边停下了。
我看这户人家心也不够诚的,哪有人钓鱼这么钓?学人家愿者上钩,恐怕孩子娶媳妇了,老娘都喝不上这一口鱼汤。
我试探性的凑上去碰了碰鱼钩,做鬼加上做人,百来年里没尝过鱼钩的滋味。鱼钩刺破上颚,再被钓竿甩着吊起来,应该是很疼的。我犹豫地绕着鱼钩游了两圈,随后快刀斩乱麻,张嘴咬了上去。
紧接着,鱼钩刺破上颚的滋味我没尝到,但天雷击中天灵盖的滋味我尝到了那无饵钩上施了法术,当我想要脱身时,一股力量生拉硬拽地将我留在了鲤鱼的身体里。
随着钓线将鱼提出水面,我也跟着迫不得已地从重重杏花瓣遮蔽的河中冲出,就这么被一根钓线系着,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杂花乱树在眼前一一掠过,最后一顶棕褐的蓑笠、一袭灰绿的长衫掠到我眼里。
蓑笠下的那张脸几乎把我吓懵了确切地讲,我童叟无欺地确实是懵了。
还十分恍惚。
分不清前世今生的恍惚。
以至于被丢到水桶里半天了还回不过神。
我满脑袋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