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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陰——鲤鲤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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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着眼,是以没看到谢必安的脸色,但后来听黑无常说谢必安很生气,认为我耍了他。我觉得实在冤枉,但后来又释然了。谢必安大概不懂,人世间原本就是无用最可贵。

我又修了会儿禅,那野鸭子又叫起来。

嘎嘎嘎的,听着怪凄惨。这一大清早,凄风苦雨的,荒郊野外又没有人,若有早起的行人听了,进了城,到哪个茶摊一嚼舌头,又被哪根好事的笔杆子添油加醋一番乱写,没准能从野鸭子叫里意淫出一个归宁的良家妇女被鬼怪引诱的志异小说来。

更何况这苦水河,历来都说河里有个鬼的。

我做人的时候,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很敬而远之,孔子老人家教的好啊非不信也,敬鬼神而远之。现今做了鬼,更佩服孔老夫子的远见卓识,也实在不得不服这些鬼怪故事,好比人间流传的谣言,空穴来风,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这苦水河里确实有个鬼。

鬼就是我。

第2章泥点子

话说回来,真要有个良家妇女能叫我来引诱就好了。男的也行。

男的。

前两天倒是来过一个。

那人在杏花渡上了船,穿过两岸贴着水面长到河中央去的榆柳,沿着苦水河往蒙孤山的山谷里去。

苦水河穿过山谷,里头有个不足二十户的村落,叫河平村。苦水河上平日往来的都是河平村的人。巴掌点儿的地,两只手数得过来的人,每年端午都往河里丢粽子来喂我,大大小小的脑袋凑在河边上,往上数三代的人我都记得。

因此我一看就知道那男的是外头来的。

大概就是五天前吧。

那天也下雨,我潜在水里头,头顶的河面被无数雨丝撒出无数细小的涟漪,涟漪交织成网将我罩在河底我成为水鬼的头一年,头一次在水底看到这场景的时候有点惊呆了。呆完了之后,胸腔里又后知后觉的生出点恐惧和无力来。

造物布下的天罗地网,层层叠叠地压在头顶,我被囚困在滞浊的河水中。这种无力感过于熟悉,以至于让我想到也许我投水而死也不过是命运的圈套之一。我移魂半魄飘游人间,自以为脱出轮回得以喘息,但老天动动手指下一场雨,我便又成了飞不出五指山的孙猴子。

但生前死后长久的历练叫我学会自己开释了。

从前都是在地上看雨啊,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没机会活到僧庐听雨的年纪,哪知居然还有个机会死后听雨九泉下的,这么想来,倒也没亏什么。

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久,我虽然已经称得上是一只老鬼,但每每看到头顶被万千雨丝点出的这一张天罗地网,心里还是要悸上一悸。

我透过这张涟漪之网,看到雨丝罗织的网隙之外,在破碎的野柳和野杏之间,那个缥缈的人影时,恰好就处在这悸上一悸的刹那。

心悸是一种容易让人误会的感受。

说起来得怪女娲,这位神女做事不靠谱,刚开始造人时兴致足,鼻子眼睛嘴,捏得人模人样、心智齐全,后来烦了,拿绳子沾了泥水往地上一甩,泥点子都变成人跑走了。

我活着时以为自己是被捏出来的那几个,死到临头,终于领悟自己其实是绳子甩下来的那一批。

一个稀里糊涂的泥点子。侥幸分出了五脏和六腑,也侥幸分出了喜怒和哀乐,但心悸和心动,爱极和憎极之间那微妙的一线之隔,分辨起来实在困难这才把多少阴谋算计,错当成深情厚谊了。

幸好此时这一刹那很短,不够我误会的。

我浮到水面去,看了看那男的。

先看到了被雨洇湿的半边春衫,那衣裳颜色很像江南的青瓦,干的时候发灰,湿得时候发绿,透着层层青苔似的那么半边衣衫,立在刚刚抽芽的杨柳枝里。

那人是擎着一把伞的,伞下也没有别的人,但就是湿了那么半边衣裳。我看了一会儿,发现问题出在他举伞的姿势上。

我以为伞可以是一件武器,它以庇护为名,却借助着雨的力量达到收束人的效果。人们在伞下时,多多少少总有些缩手缩脚的。但此人不同啊

这人举着伞却完全不用伞,好像不知道举伞是为了挡雨似的,像擎着一杆旗子似的立在船头的春雨里,这种不为外物所动的超然,啧啧,真是不同凡响。

也是真的有病。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病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光是这举伞的德性,我这辈子就不是第一回见了。

前一个这么用伞的人,我心血来潮时操闲心,问过他:庄珩啊,你这伞撑啥呢?

那人看了我一眼,说:你看这伞。

我就看那伞。

他指了指伞柄,很超然,很理所当然:这棍子杵在中间,怎么撑都是半边。是以自有伞以来,伞就是要两个人一起用的。

我听傻了,看看他伞下那空落落的大半边,问:那你这是给谁撑着呢?人呢?

那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死了。

第3章再会

庄珩这个人,现今我只记得三件事了。其一是此人伞撑得不伦不类;其二,这人是周蕴先生的关门弟子,学问一流,性子却很古怪;其三,此人生平好友无多,傅桓是其中一个,我不是。

庄珩人情淡漠,我从前与他没有什么交往,若说与我之间有什么联系,便只有傅桓能说上一说了。

傅桓广交游,与庄珩是好友,最开始的时候,与我也是。那时梁州满城绿柳,满楼红袖,鲜衣怒马过斜桥,亦曾是人间第一流那样的好风光、好时节,光是想想,都像是这漫长阴雨天中破开天穹的一道光。

想到那后来的事,我又感慨地在蒙蒙细雨里叹了口气。

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如今世上已经没有我,没有他傅桓,当然也没有庄珩。日子这么一朝一朝地过去,折戟沉沙,铁也销了。

哎呀,要了命了。

看来做鬼跟做人也没什么不同,做的时间久了,免不了要生出一番老气横秋虚无缥缈的感慨这才是隔了一片雨雾望见湿了半边的衣裳,就这么顺藤摸瓜地想了一大串,我要是真的鬼生不幸,当真在这里见了故人,或是黄泉路上不小心打了照面,这也是很有可能的,那要如何?傅桓也好,庄珩也罢,都已经是些不能再见的人。

我在这苦水河里泡了百余年,世事都变了几变了,怨愤亦早已散尽,待我这一袋功德存满,一碗孟婆牌黄汤下肚,来世不再做人,总就免去了相对难堪的烦恼。

想到这里,有了些盼头。

我在水面上冒头瞥了一眼,那情状虽然眼熟,却与我没有什么相关,便缩回脑袋依旧沉回水里。

因此便没有看到那身影有所察觉地回过头来,那一身湿透了好似青苔层叠的衣衫之上,一张熟悉的脸。

春山春水溶在眼里,那双如玉的眼眸也成了深浓的墨绿色。

他静静望着水面下悠游游走的一尾青鲤,望着在那款摆的鱼尾之后,一条若隐若现的银白色蛟尾。

东湖边上的小山坳,水汽丰沛的山谷,青绿色的阴雨天。四野无人,舟行河上,岸边的野柳、野杏、野李纷杂而过,隔着层层涟漪的河面,一人一鬼。

在规律而安定的摇桨声里,好似数千年光阴都虚掷了,除了阴阳相隔之外,一切概如当初。

他想起来,上一世梁吟被押解离京的时候身败名裂,去送的人寥寥。

新政门外,也是一个春日。

那日天气晴暖,梁吟拖着铁链,与来人在槐下送别。日光穿过枝叶淋漓而下,落在他身上好似波光跃动,一张苍白的脸像沉在水底,神情捉摸不定,脸上似有笑,又似没有。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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