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感觉这样奇妙,就好像目力可及能看到一道坎,曾经隔了很远相望只觉得高不可攀森然可畏,而如今只是两天之遥,矮到仿佛一抬脚就能跨过去。
后黑板上的数字,最后被变成了0,又被全部擦掉,刷得干干净净,一个字都不能留,教室里所有的纸张和带字的东西能搬得搬走,搬不走的也用白纸遮起来了。
都说考场如刑场,其实远没有那么可怖血腥,而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像是终将举行仪式的殿堂,殿堂里每个人肃穆庄严,年轻而尚未褪去青涩的脸上收起玩闹,落笔写下的,只是给过去十二年和自己的一个交代。
六月七号,高考第一天,季言礼早早就醒了,窗外乌云密布,其实算是个好天,不热,空气中浮动着湿润的凉风。
季以禾竟然起得比他还早,还热了牛奶,煎了鸡蛋,紧张得像是要高考的是她,季言礼吃早饭她就虎视眈眈在一边盯着,仿佛生怕他一不留神被噎死。
吃完了季以禾又说要送他过去,季言礼说你送我我还更紧张了,我还是自己去吧,就跟平常一样,路上还能再背背古诗词什么的,你还能睡个回笼觉。
他背上书包,打了把黑色的雨伞,穿着白净的衬衫和白球鞋。
因为怕迟到,所以比平时还要提前了半小时出门,路上也没堵车,结果到的时候却早了,坐在树下等了一会儿,还有不少翰林的同学认出了他,打招呼的时候还开玩笑说今日吉星高照开考前就遇到活的学神了。
时间到了,大家都排着队,掏出身份证和准考证陆续进场,排到季言礼的时候,他手机却突然响了。
季言礼本想干脆挂了电话,天大的事也考完再说,结果一看来电是护工张阿姨。
季言礼在走廊上靠边站,轻声问:张阿姨?有什么事能尽快说吗?
小季啊那个,张阿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慌乱,背景嘈杂,你妈妈的情况好像很不好,我刚才听医生说,她这次应该撑不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医院也不通知你,我想着,我想着你你赶紧过来见她最后一面吧。
周围的声音突然都变成了尖锐的耳鸣,剩下的话语他再也听不见了。
仿佛是拖慢了时间的慢镜头,季言礼缓缓靠在冰冷的瓷砖上,面容紧张的学生拿着文具,排着队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进入绝对安静的考场中。
队伍到了尽头,走廊空了,监考老师慈祥地冲他招手:快点,手机收起来,进考场了哈,别耽搁了。
季言礼低头看着手上的准考证和身份证,照片上的他对着自己露出淡然自若的微笑。
那个坎就在眼前,但他跨不过去了。
季言礼背起包,在监考老师急促地叫喊声中,转身朝楼下跑去。
第100章
清溪医院。
到处都是刺目的洁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味,床底的轮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好几个专家轮番出来跟季言礼谈,最后连院长都过来了,大意就是谢安之目前生命垂危,全器官衰竭,不救的话活不过今天,如果真的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可以救,但是救完以后活下去的希望很渺茫,她撑不过一周,而且极端的创伤性治疗可能给病人带来痛苦。
而且,谢安之自己说,不想继续了,不想开刀,不想要呼吸机。
她说,让我就这么死了吧。
现在我们给她用了吗啡镇痛,但她还是清醒的。医生说,你是唯一成年的直系亲属,我们尊重你的意见。
季言礼说:我想去看看她。
他走进病房,生日那天谢安之还是言笑晏晏的,穿着大红的衣服,衬得神采奕奕,有几分是装的,又有几分是强打的精神,坚持要他离开,又有几分是因为撑不下去了。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这么固执。
季言礼坐在床前,握住她的手,谢安之瘦得让人心惊,能摸到手上每一根骨骼的形状,手腕细得仿佛轻轻一握就能圈住,血流带着大剂量的吗啡在皮下微弱地流淌,原本白皙如羊脂玉的皮肤布满了皱纹和褐色的瘢痕,身体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冷下去,无论季言礼多么努力去暖她的手,都好像提不起一点生气。
心电监护仪上的心电迟缓无力,绿色的波纹起伏跳动,每一声都让人害怕是最后一声。
谢安之缓缓睁开眼看他,眼神竟然还是清澈的:你来啦?
嗯季言礼轻声说,医生说,你不想治了?
算了吧,谢安之声音很轻,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我现在不是很好么?为什么非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被插上各种机器呢?
但是
知书原来说,人活得时候体体面面的,死也应该体体面面的,他还说他以后,如果老了,得了癌症,治不好,就别治了。谢安之虚弱地笑了一下,我两大半辈子都在治我这个好不了的病,这辈子,总不能就干一件事。
季言礼的心突然凝滞了一下:你想起来了?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从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谢安之和平时不同,她失忆的时候更天真,更直率,也更孩子气,每天拉着护工聊她的儿女和丈夫,但她其实原本总笼着淡淡的忧郁,哪怕是笑着都让人觉得像是摇曳的苦艾,季知书死后的阴影永远藏在她一颦一笑里,仿佛从根上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想起来很多,我从前想不起来的东西,那些没想起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忘了。谢安之轻轻道,老天爷难道不是对我很好吗,不想让我一无所知地走。
你不会的不会死的,季言礼摸着她的手,像是努力把自己身上的热量传给她,你不要这么说
我现在想通了谢安之的目光安静澄澈,不管傅时新是不是好孩子,知书救人都是对的,对的事情永远都值得。他做的决定,我永远都支持他,再重来一千次他还是会选择救人,所以我才爱他。
季言礼的鼻腔狠狠发酸,他害怕听到谢安之这样剖白的心事,就好像最后要和他交代什么,仿佛某种黑色的预兆。
我知道,这不是傅时新的错,但是谢安之缓了很久,但是我不原谅他,应该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嗯季言礼哽咽道,爸爸也会这么想的。
谢安之又笑了:毕竟我没有他那么善良。
你想喝水吗?你想,想要什么别的东西吗?季言礼声音颤抖地问,他不明白为什么谢安之那么镇定,那么自然,她瘦弱地躺在床褥上,但是好像已经看到了很久以后的未来,但他没有,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以为是谢安之的手冷得发抖,后来才发现那是他自己的手在抖。
以禾呢?
她在路上了,要慢一点,快了。季言礼说,还有呢?
没有了。谢安之闭上眼休息了很久,又说,这么多年,我很对不起你,没有照顾你,还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季言礼的眼泪无意识盈满眼眶,他强撑着没落下泪来:妈妈,你在说什么呢?
你以后要过得好好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