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浑苦笑:秋笔用法苛刻,具体说也说不明白,我就直接说结果了。当时的史官夏安民听完当今的要求后,也愿意为了此事动用秋笔,然而,太久远的事情,他们修改不了,仅能改动那妖族比较近的一场死劫,正是当今去赈灾的那次灾难。
灾难?
那是一场地动,好在地龙翻身的动静不是太大,百姓们多有逃出。那妖族是正好经过那地,受了地动的影响,得了不小的伤,只能够留在原处休养。撞见还是皇太子的当今,欲要杀他求取功劳,反而被护卫们杀死。
尽管护卫们尽力守卫,还是让当今被伤到了?
对。所以,想要改掉此事,就得让那妖族不经过那处地方,或者直接死在那场地动中。夏公不清楚那妖族为何会经过那儿,没法从源头修改,他将此事告知了当今,直言无法改动,然而,当今却说
李浑提高了音量,他说,既然如此,那就让地龙翻身时动静更大些,大到直接砸死妖族,就可修改过去了。
林稚水眼眸一凝,轻声说:可这样,那地方的人,亦会死伤无数。
不错,夏公便是如此和当今说的。李浑眼中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掉到最底,晕在深色的衣衫上,好似滴答进沉沉的深渊,无力溅起波澜。当今那时候正是少年天子,登基不过五年,正是春风得意,少年人如何能容忍自己有疾,当时大殿里无有他人,也不知道他和夏公争论了什么,总归是要强征秋笔,夏公夏公为了那一地百姓,也为了当今的清名,便一头撞死在殿柱前。
可夏公以死明心,比起当头棒喝,在得志的帝王面前,更像是以死相逼,哪家大权在握的皇帝能容忍这个呢?他气坏了,又叫来夏公的胞弟与亲女,质问他们为人臣子可是如此当的?不为君王分忧,反而逼着君王按臣子的要求做事。夏公胞弟听完前因后果,问了一遍当今是否还坚持使用秋笔,当今应是,他便厉声:古今为君者,荼毒百姓,是谓不圣,秦不改,乃至二世而亡,陛下倘不自悟,莫是欲应《阿房宫赋》,哀之而不鉴之乎?
遂,触柱而亡。
当今赫然大怒,又看向夏公之女,问他:卿家得春秋,记史,可记了自己寿数几何?夏公之女不慌不忙,褪官帽,去官服,言:命尽今日。
从容自尽。
作者有话要说: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
九三年电视剧《包青天》的主题曲
第127章明君之错
林稚水面有触动。想到纪滦阳说不想他去淌他家的浑水,再想到夏家最后只剩下孤儿寡母,僾然之间,窥到了后续。
李浑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暴怒的帝王是没有理智的,偏偏夏家又是满家子硬骨头毕竟记史的,就是得硬气,帝王好的要记,坏的也要记,不硬气的史官,那岂不是奔着给帝王改史去的?
总之,夏家一个走委婉相劝,徐徐图之路线都没有,要么上来就梗着脖子骂昏君,要么就要秋笔没有,要命一条一头撞死,到最后,只有纪滦阳那六姥爷带着夏家最小的那对儿女,抱着秋笔偷偷逃走。
逃走也不是为了保命,而是为了带秋笔离开。
他走之前,只告诉了我他们隐居的地点。他怕,怕当今找到他们,找回秋笔,长辈白白丧命,还连累了一地百姓。辗转难眠两年后,他求我
他说知道这样对不起我,他还是求我,把秋笔拿走,然后,去陛下面前告密,带着陛下的亲信去逮捕他。夏家娘子出逃,陛下只会疑心秋笔在他那儿,又或者疑心我那好友另外将其藏起来,是万万不会想到秋笔在一个叛徒,一个出卖朋友的小人手中这事,只有我和我那好友知晓,夏家小娘不清楚,夏家最新一代的小子也不会清楚。
如此,哪怕皇帝找到了他们,也不会知道秋笔去了哪里。
天色没有暗,公堂上什么都看得清,也包括了李浑眼角的皱纹以及两鬓丛生的白发。
他将秋笔一藏,佯装酒囊饭袋,就是装了三十三年。
你把秋笔拿走,你能写出那样的一本书,我信你的仁义,绝不会贵君而轻民。你拿秋笔去见陛下,陛下知道秋笔在你这儿,自然会放了夏家人他叫什么名字?
纪滦阳。
记住滦阳?是个好名字。李浑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我快死了,只是不能现在死,他要是想杀我,我会逃,但是他如果愿意,今年之内,临死之前,我会去找他,让他手刃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谁稀罕!
李浑一侧头,登时惊了魂,四肢并用地爬起来,纪、纪滦阳!
纪滦阳站在大门口,磨着后槽牙恨恨地咬出字来:你当谁稀罕?
他踩着地板,一步步走近李浑,血从捏紧的拳头里渗出来,慢慢往外滴,很好,你们高贵,你们无辜,你们谋划好了一切,还让我娘可以活命,不错,很不错!
我李浑六神无主,舌头好像一下子变得粗大沉重,压在嘴里说不出话来。
纪滦阳环顾了一圈公堂,脚尖挑起一根遗落的杀威棒,挑到手里掂了掂,又向林稚水借了他的青莲剑,忽诸往李浑那边一扔,眼瞅着李浑手忙脚乱地接住,才厉喝:向着我,攻过来。
纪
杀威棒用力在地上一砸,咚地一声震响。攻过来!
李浑沉默了一下,竟是动作十分笨拙地握起了剑。
纪滦阳:
李浑向他走过去,似乎想要尽量放轻脚步,可那身形还是再无灵敏,步履声沉重。
如果现在让他去参加九灵盛宴不,如果现在让他去边关剿妖匪,他只怕连一个妖头也收不走。
林稚水有些难受,纪滦阳也是声音沙哑:你多久没握剑了?
李浑甚至想都不用想,三十三年四个月十七天。
纪滦阳:为什么不练剑?保守秘密又不耽误练剑。
李浑缓慢地眨动眼睛,一个天才会受人关注,但是,一个酒鬼赌徒不会,他们只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乃至眼不见为净。
如果说,出卖朋友的印象出现在皇帝心中,他心中对李浑的怀疑只有一成,在李浑过得一塌糊涂后,心中的怀疑就是一成都不剩了。
没有人会多想。李浑给纪滦阳数,登天路失利,被退学,打赢了新任斋主却依旧不允许回归书院,出卖朋友唔,这个除了皇帝,没人知道,入赘,桩桩件件,我撑不住,是很合理的事情。
纪滦阳在大堂上走来走去,像是怒火中烧却没办法发泄的小狮子,咬牙切齿,握棒子的手松了紧,紧了松,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堂一阵阵回荡。
珰
杀威棒裹着他流出的血液,破开了公堂的地砖。纪滦阳喘着粗气,双手一松,棍子倒在了地上,滚了好几圈。你为什么说自己快死了?
李浑轻轻摇头,我不能说。
林稚水听到了纪滦阳愈发急促的呼吸声,他猜,纪滦阳的神经此刻已经紧绷成钢丝。
纪滦阳想要发泄,想要怒吼,可他能对谁发泄呢?与此事毫无关系的林稚水?不知真相的母亲?被好友拜托后,毫不犹豫保守秘密三十多年的李浑?还是什么也不说,筹划了这一切的六姥爷?
而李浑又来一句我不能说,岂不是在火上浇油?什么都不能说,等真相大白时,那被卷入其中的人又怎么办?
可偏偏从纪滦阳扔掉杀威棒那一刻,只怕他已经对李浑怪不起来了。
林稚水想说些什么。
他认真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碰到这事会有的行为。
如果是他
林稚水毫无征兆地叫了一声:纪兄!
纪滦阳慢慢地把他的脑袋转过来,面向着林稚水,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