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筹码毫不为过,因为长公子在她身上押宝,正是要她能在此夜里扣下三公子姬温瑜作为与王后交换其手中兵符的条件。
麟化殿中局势正紧,长公子却还能淡淡道一句:不碍。左右二相、三公五老可在?
郁云答:在。
长公子道:先传太医,再传诸位入殿。
这番话却直教薄后心中打鼓,自己所猜测的是否为真,那个女子又是否真的能左右他一二?
太医先至,为国君诊脉,然毒入骨髓,纵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了,末了只有叹息摇头。
是夜江山必要易主,而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只因那黎河大军的兵符尚在王后手中,而长公子预谋扣押三公子的计划俨然已经告吹。
那时候,麟化殿外有人高声叫道:姬昼,你好无耻,好无情,好无义!
围观群众闻言坐起了身,竟然有人这样骂过他们的君上,可不使他们来了兴致?
只见六曲紫檀屏风被人砰的一声踹倒,哗啦啦碎一大片,自浓重夜色里突兀冒出个鬼魅似的白衣男子,男子打扮与平昌侯无异,仔细一看,却是薄家四公子的脸!而那薄四公子臂弯里以长剑,正挟持着一名女子
那时,薄四公子发出这无耻无情无义三无之言,长公子昼便反问他:本宫何谓无耻?
薄四公子道:长公子以娼门舞女诱三公子为质,是为无耻!
长公子问:本宫何谓无情?
薄四公子道:长公子为人子而谋弑母之事,是为无情!
长公子道:本宫何谓无义?
薄四公子道:舍救命恩人于面前不顾,忘恩负义,如何不是无义!
自古兵不厌诈,非无耻;心为匡晋之业,非无情;怀苍生而舍一人,非无义。
好一个怀苍生而舍一人。
一字一字皆深深镌刻在青史之中,无法更改。
前尘尽2
这本是他们姬家的牵扯与纷争,而她这个无关之人偏偏被卷入其中,成为无足轻重、命若尘埃的棋子。
姬昼回京那个清夜里上到花夜楼来,烛光旖旎下,他跟她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小宛,有一件事,我想我只能拜托你了。
她很高兴,高兴自己终于能帮上他什么。她没有奢求过太多,只是希望他所愿的,她可以帮他一点。
烛光融融宛若烧着了她脸颊,她伸手去将离得太近的那盏烛推开些,呼吸可闻的夜里,偶尔有几声烛花噼啪的微响。
你愿意么?说完以后,他的目光轻轻地同她聚在一起,她不在乎他所言的那些富贵荣华,高鹏远志,只是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我愿意,那我们拉钩好不好?
他指尖的温度传到她的指尖,一半是温暖一半是寒凉。
做这件事,成败一线,凶险万分,小宛,你要小心。
那人的话蓦地在耳边回响,她心如擂鼓,不知是因为接下来的这件事太过重要,还是因为那句话里他温柔地唤了她的名字。
小宛,小宛。
她的耳边仿佛回响着那样温柔的呼唤。
她应允他帮他扣拿下他的那位弟弟,公子温瑜,那正是王后最宠爱的幼子,未来有极大概率继任晋王,威胁到他的地位。而这位三公子,半年前一场雅会上目睹了她所跳的一支舞后,便对她情根深种。
她们做舞女的,不是最擅长玩弄别人的感情的么?
若确能够做成此事,今夜他们所筹划的宫变,便有七成把握可以成事。
可惜王后早已洞察这些,她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台下人早已不是一心恋慕她的公子温瑜。至于是谁,那已经不重要。
红烛燃烧得正炽烈,秋海棠还在夤夜里垂睡。绮窗外是一贯灯火通明的永安街,绛都最知名的秦楼楚馆花夜楼便坐落在此。窗半开,有夜风和着萧瑟的叶响一并传进这偌大空旷的房间。
她的手腕被毫不留情地折断,断腕之痛令她格外清醒地知道,她所做的久达三年的美梦终于在此刻破碎。
当她被人用她的剑格上她的脖颈时,她的心中已知她没有替他做好这件事,那个男子的声音响在耳边:小宛姑娘,你说,我拿着你去找公子昼,他会救你么?
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她原本就只是一个靠着好颜色吃饭的舞女,如何可以肖想高高在上的储君殿下娶她为妻,如今她落得这般下场,原是她咎由自取。
被一路挟持进了气象庄严的大兴宫中,她还是第一回踏入这座久负盛名的王宫,斗拱交错,勾心斗角,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与她曾经做过的梦里别无二致。
可笑她竟然在得知他的身份后还做过那样荒唐的梦,梦见他登临高陛朝她伸手,娶她做了母仪晋国的王后,做他的妻子。她游览过大兴宫中每一处亭台楼阁,驻足细赏过每一株奇花异草,指着一处庭院说那里要是栽满了海棠,春日一定很好看。她在梦里觉得分外的高兴。
今夜秋虫在长长地鸣,夜风毫不留情地刮擦着她的脸颊,稍微一动脖颈就会碰上冰冷的剑刃,她害怕,僵硬着迈出每一步。
麟化殿巍峨矗立东方,殿前起四十九级汉白玉石阶,她举步向上时,步伐格外地沉重。即将见到他,为何她却一丁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想大约是因为此去乃是诀别。
殿内兵戈肃杀,她在一张张陌生的脸里寻找他,目光定格在他的脸颊上时,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眼中闪烁着的欢喜。
是那样欢喜,像是三更天秉烛照海棠时发现花未眠一般。
姬昼也在望她。可他目光十分平静,平静得宛若钝口的钢刀,那是杀人也不够利落的凶器。
可惜无人会知晓她的欢喜,连同她的性命一样,那都是王公贵族眼中,最无足轻重的东西。
她憎恨自己的没用,不但帮不了他什么,反而陷自己入了险境,被对方拿捏住,用以威胁他。
可她又如何不希冀?江山美人的抉择,总是最动人的。她想活着的,生来已命若尘埃,怎么会不想苟活存世。
史书中一字一字镌刻下的三无三问三驳,字字为真。
怀苍生而舍一人,非无义。
话音落后是所有人久久的沉默。
而他忽然在所有人的沉默里又嗤笑道:所以,薄公子竟以为挟持了一个女子便能威胁到本宫?
哪怕那个女子于他有救命之恩;哪怕他许过她会娶她为妻。
满殿的灯火摇曳不休,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句话。
火光照亮了沉沉的夜色,郁云迫切看着他,属下们迫切看着他,连不知何时冷静下来的晋王也在看着他。
他紧了紧手里的剑:这个世上,所有成大业者,势必要放弃许多。
他朝着薄公子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停在她三步开外的地方。
而那正好是一剑之长。
前尘尽3
他面容不曾有一丝慌乱,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能令他有一点动容,甚至是荒谬可笑的一件事,而自己
这不正是来此的一路上她所希冀的么?这不正是让她得偿所愿了么?
可为什么,她觉得很难过。
姬昼今夜着了件月白色锦衣,她目光缓缓下移,到了腰畔,果然见他朱红腰带上绣着一片不起眼的海棠叶子。他身上染血,这片海棠叶子也无可豁免,洁白的线通通染成了此时的血红色。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桩事。
那件事于她并不算近,大概是为着日日都在怀惘,则不会轻易遗忘久隔。
在苏妈妈她们眼里,姬昼扮演的是个她的穷酸的相好的角色,他说他叫白天,她还笑来着,说起名还蛮随意。
因为他每次上花夜楼来都不曾像他的幼弟那般上上下下赏一个遍,且每每都要易容成穷酸士子的模样,窄袖青衿,看起来穷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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