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预感,他哭了。
那个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
哭了。
程崎你她不自觉走近些,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他转过头恶狠狠盯着她,像浑身竖着刺的刺猬,叫她组织好的语言再次搁浅腹中。
男人的眼神像一把钝钝的刀,慢慢的割,别他妈再用同情的眼神看老子。
老子不稀罕你的怜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近,她清楚看见男人眼尾的猩红以及眼睛里的绝望。她想抱他,但是算了,两只张牙舞爪的刺猬,是不可以相互取暖的。
她知道他现在处于敏感期,所以没有和他生气,静静地蹲在地上,帮他收拾残渣。
他好像有点醉了,带着浓重的鼻音,盯住她的背影说胡话,你也看不起我,是吧?
像被戳中了心事,她一哽,没说话。
愤怒的程崎,不耐烦的程度是平日里的双倍。
说话。他不耐烦的皱眉,像一个明知道答案却不肯相信,拽着她的衣角不耻下问的尖子生。好在冲动过后,他尚能找回理智,淡漠的脸上又添厌世,没话说就走吧。我用不着你安慰。语毕,他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酒瓶。
与酒瓶一起爆炸的还有倪清的冷静,是!她将手里的碎片一扔,起身,抬头,毫不怯懦的与他对视,我就是看不起你。
她已经忍了很久了,以至于现在的每个字听起来都那么铿锵有力,我看不起你小小年纪就成天混在社会上打群架,我看不起你上课睡觉从来不听老师讲课,我看不起你明明屁大点儿本事没有脾气还那么臭,说到这儿,倪清冷笑,发现了吗?不是因为你的出身。
提到家庭,她看见程崎的眸深了几度。
我看不起你,是因为你甘愿被命运扼住咽喉,不愿意站起来反抗!这一刻,倪清觉得自己群情激愤的语势像极了讲《呐喊》的语文老师。
芸芸众生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而藏匿在芸芸众生之中的我们,她深吸了一口气,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后天的努力去堵住那些好事者的嘴!
程崎一言不发看着倪清。
他笑了。
开怀大笑。笑她幼稚又不切实际,笑她跟他十一岁的想法一模一样。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他问。心里却是不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好好学习,离开这里。倪清认真的说。
对视的那一秒,程崎再一次笑了。
离开这里啊。
他转回头,缓慢的吐气,忽然想来支烟,又低低看了她一眼,停止了掏烟盒的动作。
离开这儿,他又能去哪儿呢?去一个崭新的地方,太平几天,等待遮羞布下的真实再次被戳穿后,所有人指着鼻子骂他?
程崎摇摇头。
太累了。
如果故事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他不想麻烦,干脆就待在北城,待到死好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跟他有个几把关系。
他不说话,倪清便不知他心中所想为何物,还以为一朝顽固的小城混混终于洗心革面,愿意听从她的劝解、祈求她的援手。不过祈求谈不上,她倒是乐于帮忙,望着掉在地上、被酒精沾满的作业本,倪清缓慢的说,我记得你跟郑薇说过,想让我教你英语。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如果你现在还想的话,我愿意教你。
程崎的答案总是出乎意料的,他几乎一秒都没有犹豫,不要。
一棍子打死的不止是倪清的提议,还有凿壁偷光的光。他心里的光。
点起一支烟,叼在嘴巴里,吸一口,又吐出来,吐在倪清的脸上,他弓身把作业本捡起来,将窗一拉,朝外面一砸,白花花的纸张从半空落下,没有他下面的话震撼。我不会再去上学了我就想当个垃圾。
你以后都见不到我了,开心吗?
******
接下来的一周,是倪清极度痛苦的一周。程崎说到做到,事出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学校,她听人家说,他整天泡在网吧打游戏,闻起来像一直在烟灰缸里泡过澡的蛇。
班上的风言风语传得很快,程崎在的时候,他们不敢当着程崎的面说,现在程崎不在了,他们直接把小三、杂种、野狗这样的词搬上台面,大肆宣扬、嘲笑、诋毁。而犯了错的傅睿文成了英雄,大英雄,断腕英雄。
倪清气的牙痒痒,暗自替程崎打抱不平,无奈,陈洁突然休假一周,害的倪清只能等到一周后的早操找她。她也曾试过凭一己之力将傅睿文的行为公之于众,但寡不敌众,她非但没吃到羊肉,反而惹的一身臊。他们说她爱上程崎了,恋爱的女人甘愿作无证之证。
简直无稽之谈。
疾步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她还没敲门请示,就听见陈洁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徐申振!
熟悉的名字。倪清动作一顿。
傅睿文家长给我打过电话了,你要是再带人去医院骚扰病人,我就要让你爸来治你了!
听到没有!
听到了。徐申振懒洋洋的。
陈洁应该是生病了,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你现在给傅睿文爸爸打电话给人道个歉,这是手机号。她把写着手机号码的纸条放到徐申振面前,看到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就来气,她用手指点在纸条上,不耐烦的说,快点打。
之后传入耳道的,便是徐申振冗长又毫无心意的违心道歉。
道完歉又被陈洁训了两句,他才从办公室里出来,前脚刚出门,就倪清撞了个满怀,倪清看向他的时候直发懵,徐申振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完全不像是只找傅睿文谈话的样子。
男人没心思和她寒暄,简单点了个头就准备绕开她走。
倪清犹豫了几秒,朝着他的背影喊,你们别乱来。这样对程崎也不好。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倪清怎么也想不到会出自自己口中,徐申振停了一秒,转过头来,语气不善,你他妈的死娘们想死吧?胳膊肘往外拐?
他很激动,崎哥要不是为了你能把人手给剁了?
崎哥从不和他爹往来,你知道什么?他说。
看得出来,他们兄弟情深,但就事论事,程崎绝对要负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如果不想再惹什么麻烦的话,还是双方避嫌来的保险。
她看着徐申振,斟酌几秒,我也是为他好。
******
办公室里,陈洁正伏案在纸上写些什么,肩上披着一件披风,看起来有点儿冷。
陈老师早,倪清敲敲门,走进去,没有丢掉作为学生该有的礼仪,我有件事情想问问您。也没有浪费一秒钟时间。
你答应过我,国庆一上来就把傅睿文企图猥亵我的事情张贴在布告栏,而且要当着全校的面通报批评
陈洁心下了然她的来意,眼也没抬,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学校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的清玉,希望你能明白学校的良苦用心。
不需要。倪清拒绝的很直接。
每分每秒,焦头烂额,急火攻心,陈洁把圆珠笔摔在桌子上,声音不大不小盯着倪清的脸,你们几个是想怎样?一个两个要掀了天不成?教务处的决定全当放屁啊?
如果说当时选择公开是为了报复傅睿文,那么现在,她是为了还程崎一个公道。她不许他因为自己背负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的名号。
气氛静了几秒,陈洁重新拿起圆珠笔,倪清淡淡的说,好,既然老师您不说,那我就自己传。她伸出手指,一根一根的掰,按照二中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我想,不需要一天,我也可以达到和公告栏一样的宣传效果。
她撒谎了,她做不到,但气势上不能输。
陈洁抬眼,凝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生的漂亮、勇敢,没有胆怯,底气很足,只要她想,陈洁想,她可以欺骗任何一个人的心。这其中,也包括她。
20.第二十章疯子
chapter20:
巷子间飘荡着煎鲫鱼的油味和烟味,是向敏君下班了在做饭。弄堂里面,吵吵闹闹,是不知何人又要用唾沫星子淹没一个男孩的半生。
六点半,倪清放学,聒噪的小巷是回家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