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母亲已经完全丧失了行事能力,有好几次几乎哭晕过去。东勰将母亲安顿好,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为父亲操办身后事。他先联系了舅舅和几位阿姨,又联系了大伯和叔叔,但是他不打算告诉奶奶,他不能让父亲严洪活着死了都去折磨他风烛残年的奶奶,所以他打算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最后,他又联系了丧葬服务中心。
这是东勰一个多星期以来第一次走出这所医院。出了医院大门,他迅速转向了一条无人问津的小胡同。他的手伸进兜里,摸到了那剩下的半小包白色粉末,这是送父亲来医院的时候,他从父亲身上搜到的。他瞅准一个下水井,周围看了看,确保四下无人之后,飞快地将粉末倒进了井里。
他今天也学了个新词:二乙酰吗啡。
29.亡命徒
那年冬天,当陈霄霆辞去势坤集团的工作,拖着一只小小的行李箱坐上前往上海的高铁时,蒋若言正独自一人在市妇婴保健医院的计生科挂号。那正是当年的元旦前夕,覃嘉穆还在长沙筹备《中国新声望》的决赛。彼时,坐在高铁里自以为还清了势坤集团所有债务的陈霄霆还不知道,自己三个多月前对一个女人做下的那桩恶事将成为他永远也还不清的孽债。
这个女人早已经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常,可是她谁也不敢告诉,每天打起精神继续在父母面前做刁蛮公主,在同事面前做霸道千金。她偷偷查了很多资料,在这家医院的门口徘徊了无数回,她心想,绝不能将这桩不明不白的丑事带到新的一年。丑事的元凶可以慢慢去查,但是丑事的结果必须尽快除掉。
蒋若言忐忑不安地进了手术室,然后便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门口,等待医生的命令。医生踢给她一双拖鞋让她换上,又问她要了各种检查报告单:血常规、白带、彩超、心电图......蒋若言将手里的一把单据全递了上去。医生是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人,她一张一张翻看着手上的单据,问:你这个孕囊蛮大的,各项指标都不错,胎儿状况也蛮稳定的,确定不要了?蒋若言的心尖疼了一下,呆了几秒之后她点点头。医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问:自己来的?蒋若言又点点头。医生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在计生科做了十几年手术,遇到过多少恬不知耻的不良少女因为自己的不自爱一个人跑来做流产。她们没有家人陪,没有朋友管,独自忍受着巨大的摧残来处理垃圾一样处理掉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那些当初许她们风花雪月的男人都去哪了?轻易得手之后,谁还会珍惜这些傻姑娘们?医生看着蒋若言的眼神变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最后也只好摇了摇头。她给了蒋若言一颗白色药片,让她嚼碎了咽下去。医生同时也是一位二十岁少女的母亲,她的语气放缓了很多,说:姑娘,进去吧,把裤子脱了然后躺在手术床上。手术很快的,不用怕,啊。
蒋若言走进了里面的房间,房间很大,摆着三张手术床。一个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的女人睡在中间那张床上,两条爬满曲折血迹的腿恐怖地张开,被几个护士七手八脚地摆弄着。在她脚下放着两个桶,一个里面是小半桶医疗垃圾;另一个盛着刚好没过桶底的血,血里有一些凸起的硬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蒋若言胃部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紧接着,鼻腔里突然闯进了一股腥酸味,混合着胆汁的胃液随之而来,直往喉咙上顶。她用手死死堵住嘴巴,扭头就往外跑。女医生端着托盘刚好这时进来,被这位慌不择路的女病人一下撞翻,各种明晃晃的金属器具乒乒乓乓地掉了一地,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医生在她背后姑娘、姑娘地喊,可是她理也不理。此时她脑袋里只有一个字:逃!
蒋若言一路跌跌绊绊跑出了医院,肠胃还在不停地折腾着她。她顾不上体面,扶着路边悬铃木粗壮的树干,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干呕。为了做手术,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滴水未进,再加上今天三番两次的呕吐,此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张轻飘飘的纸。她倚着树干坐下去,一月份湿冷的泥土冰凉凉的直拔屁股。她的表情变得凶狠起来,眼泪鼻涕渐渐干在她脸上。她心想,拔去吧,要是能把肚子里的小孽种给痛痛快快地拔死倒也省了她的事了。想到这她腾地站起来,把脸一抹,大步流星地又往回走。手术室的绒布拖鞋趿在她娇俏的脚上,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一起一落,如同踏着进行曲的鼓点。
那天之后,她在闺蜜家里休养了半个月。她没办法,她不敢把事情告诉母亲,可是总要有个地方让自己受创的身体复原,于是她心一横,跟闺蜜说了。闺蜜听完就哭了,马上要她去报警。可是蒋若言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公司的名声、父母的脸面、外人的口舌......桩桩件件都是她抛不开的顾虑。更何况事情又已经过了这么久,即便是警察又能拿一件毫无头绪且发生在几个月之前的事情怎么样呢?
如今,蒋若言每每想起那间昏暗的手术室、那只带血的塑料桶、那些搅得自己腹腔疼痛难忍的刮匙还有闺蜜陪伴自己抱头痛哭的日子,都还会忍不住留下眼泪来。多半年过去了,那种恐惧和耻辱依然历久弥新,如同不肯愈合的伤口,这伤口感染,化脓,引发了更多恶劣的并发症。蒋若言常常在夜里失眠的时候自问自答,她是真的猜不到这桩恶事的元凶是谁吗?还是说其实她更害怕接近那个真相?因为处理那个真相远比处理这个孽种更让她恐惧和痛苦。
陈霄霆从上海重新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蒋若言在他离开此地的七八个月里经历过什么,所以他看到的她还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刁蛮公主。这下他放了心,以为自己和大华他们做的那桩丑事的确没有引起什么后果。可是他不敢在她面前出现,只能混进公司躲在大楼里的某个角落远远地看她一眼。
他开始哈欠连天,眼睛酸胀难忍,眼泪和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淌。他知道自己的瘾头又上来了,于是连忙躲进大楼里的卫生间。陈霄霆心里直发慌,现在这种症状出现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以前用一次药可以管两三天,可是现在只过了半天瘾头就会重新找上来。他迫不及待地钻到厕所的隔间里,锁上门,手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用锡纸叠成的小包。他这次出门只按照以前的用量带了两天的药,可是照这个速度下去,明天就没有药可以用了。
他将锡纸包重新揣回去,死死抱住自己打抖的身体。陈霄霆到现在还迷信着,只要意志足够强,他是可以做自己的主的。人类演化了几千万年,连世间万物的主都可以去做,又怎么会在这小小的白色粉末面前溃退呢?陈霄霆在卫生间凶猛的冷气中大汗淋漓,他觉得自己每一根骨头和血管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蚂蚁,它们在自己的血肉深处拥挤着、噬咬着,血液里漂浮着它们黑压压的尸体。身体里已经容不下它们了,它们便吃掉自己的眼球,从眼眶里一窝蜂涌出来,瞬间爬满自己的脸上、脖子上、四肢上,直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成了一个黑乎乎的巨大的蚂蚁窝。
陈霄霆很想大喊,想要滚在地上将这些幻想出来的蚂蚁滚掉。可是此时他听见有人进了旁边的隔间,他一动也不敢动,浑身汗如雨下,抖成一团。鼻涕眼泪混着汗水随着他剧烈的抖动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知道,只要此时把那包锡纸打开,用打火机在下面一烤,鼻子在上面一吸,不仅周身的痛苦烟消云散,还会收获好几分钟的极致快感。他的手朝裤兜里伸去,锡纸折叠出的坚硬折角扎到了他的指尖。这一扎像是启动了某种开关,他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把那包东西拿了出来,手脚麻利地点上火。他管不了明天有药还是没药,他只知道如果此时再不用药,可能根本挺不到明天。微微泛黄的烟雾袅袅地升起来,他贪婪地猛吸了一口,百病全消。锡纸和打火机滑落到地上,他整个人像一摊稀泥箍在了马桶上。他此时什么烦恼也没有了,什么蒋若言,什么覃嘉穆,什么谁混得好谁混得孬,什么谁爱谁谁恨谁通通不重要,他陈霄霆又是那个逍遥神仙陈霄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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