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有命,属下不敢不从。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哥舒睿的身前,恭敬地跪在地上行了一礼。
然而哥舒睿却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起来吧,如今这一场戏既已做过,此时便也没必要再这样称我了,更何况,丹崇远,你心里头的主子从来都不是我,难道不是吗?
这些话哥舒睿说得极慢,并非刻意,而是因为呼吸不稳,但听在丹崇远的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惊得他心念电转之间,生怕这又是什么诡计。
王上的话,属下听不懂。他谨慎道。
闻言,哥舒睿又笑,可笑着笑着,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也罢
他从狐裘中伸出手来,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颤巍巍地放在了桌案上,推向这人。
这是解药,可解我之前种在你身上的毒。你要是信不过我,先拿旁的活物试药便是,反正也不是什么急着要命的毒。
而这下丹崇远是真的愣住了,不禁抬起头来瞥了一眼那小瓷瓶,又狐疑地看向面前这人。方才来得匆匆,再加上殿内光线昏暗,他也没能瞧个仔细,此刻定睛一看,才突然暗暗吃惊于哥舒睿的状态,能消瘦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虚弱至此,这人装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反倒好似真的快要油尽灯枯了。
莫非,是玉色琉璃?
可先前那段时间,他看这人不还是好好的,怎会突然一下就毒发得这样严重了?
丹崇远沉默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语气不变道:你何时发现的?
何时
哥舒睿犹如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一双琉璃般的眼瞳微垂着,眼底明晦莫测,直到半晌后,才感慨似地轻轻答道:很早之前吧,已经记不清了。
如果一切真如其所说,这人很早之前便发现了自己的身份,那么那夜在瞭望台上完全可以利用他给出假的情报,可这人给他的消息偏又是真的,否则蜀中早就失陷了。
想到这儿,丹崇远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
为什么?他又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是啊,究竟为什么呢?
哥舒睿别过眼去,回想往事,神情不由几分恍惚。
我分明是那么的怨恨你们,怨恨这世上的所有人,可却偏偏的让我遇见了他。我又曾想着,既然有人能为了心头所爱放弃所执,自然也有人会为了心头所执放弃所爱,而这天下便是我的执念。明明这些年为了这个执念,我费了这么多周折,杀了这么多人。
他慢慢地说着,话音里逐渐带上了一丝讽刺。
呵,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遇见他的,可是又因为遇着了他,我便不后悔了。
所以你看,人这东西真是矛盾。
听这人说这些话时,丹崇远总觉得有些古怪,而当他发现哥舒睿居然一直看着某处,好似在和什么人交谈的时候,他心下不禁愈发吃惊,因为在他眼中,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个人莫不是疯了?
这般念头闪过之后,丹崇远看向这人的目光中便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怜悯之色。
而见他如此,哥舒睿不觉失笑。
你无需露出这样的眼神,也不必可怜我。
但说完,他却又顿了一下,微微地摇着头道:不,你如果当真可怜我的话,就请替我转告那人吧。当初他曾许过我三个愿望,我用了前两个,还剩一个,若他还记得当初的承诺,还愿意纵容我的任性的话,这最后一个愿望
哥舒睿轻轻地说着,眉眼间俱是平静:我希望我死以后,他能将我的骨灰撒在两国曾经的边界上,不用墓碑,也无需坟冢。我想静静的在那里,没有人打扰,然后亲眼看一看他治下的太平盛世。
这间殿宇明明如此空旷,可他的声音却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回音,那一刻,满殿挂着的菱纱也都静默了,就连空气都凝重得仿佛在哀悼着什么。
丹崇远原本是不喜这个人的,因为这人总是装出一副貌若天真的样子,偏做着最心狠手辣的事情,可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而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人是个暴君,杀兄弑父,逼宫夺位,手段极其残忍,但如今看来,这人固然罪孽滔天,可若说他十恶不赦
丹崇远皱着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而不等他再开口,那斜倚着桌案的少年以手撑着头,淡淡说道:我乏了,你走吧。走之前记得去找阎不笑,找到他,然后把他杀了,所有关于药人制作的东西也全部毁掉,免得落到有心人手里,再生事端。
说完,哥舒睿便闭上了眼,像是真的困倦极了。
事已至此,他什么都不在意了,只唯独最后不能再见那人一面,终归是可惜了。
这个冬天还真是漫长。
随着日渐西沉,外面的风雪渐渐有了转小的趋势。
哥舒睿微微地将眼眯开一条缝,觑着外头越渐暗淡的天光,慢慢回想着自己这短暂而讽刺的一生,而这般想着想着,他忽然轻轻勾了唇角。
还记得
那当真是一个酷热无比的盛夏。
☆、366章浮生一梦
金陵四面多丘陵,每每入伏之后总热得像个蒸笼,即使到了傍晚,暑气也不能全消,只比白日略好一些,没了毒辣的阳光而已。坡下的灵谷寺外,香客们已经陆陆续续地下山了,一个小和尚正推着寺门将要落闩,门里却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稍等一下。
那小和尚闻声回头,见来人是位年轻的白衣僧者,遂抬手做了个佛礼,抬头之际,才发觉这人身后还跟着一名样貌极好看的少年,尤其那一双眼睛竟是琥珀色的。
阿弥陀佛,多谢了。
忘尘亦抬手回了一礼,又见这小和尚一直盯着他身后瞧,便也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正看见阿细一副热得蔫蔫儿的表情。而察觉到身前这人在看自己后,阿细朝这人做了个鬼脸,然后一秒又恢复成了被戳漏气了的皮球。
他这咳疾禁不得风,别人到了夏天都是薄衫薄裤,他却不能如此,若不是他体质寒凉,肯定老早热得中暑了。想到这儿,阿细不由看向忘尘,默默在心里嘀咕嘀咕:有内力真好啊,他也想有,他也想寒暑不侵。
出了灵谷寺后,两人沿着山间小径慢慢地往下走,准备回之前订住的客栈。一路上阿细一直在碎碎念,忘尘本是想当做没听见的,但奈何某个人的目光实在太过幽怨,简直都快要把他后背盯穿了,叫他一时忍俊不禁,忙拿手虚掩了下唇,才堪堪压下笑意。
他故意轻咳了一声,嗔怪道:让你不要跟来,你非跟来,这会儿怎的又蔫儿了?哪知他身后这人一听,立马站直了身子,精神抖擞地就越过了他,大踏步地往前走。
忘尘哭笑不得,只能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慢些走,咳嗽才刚好了点,就又这样胡闹!
然而阿细却是不听,甚至还蹦蹦跳跳起来,语气轻快道:之前那个大夫开的药吃着感觉好多了,我这两天都不怎么咳了,说不定再吃几服药,病就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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