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死后北齐大乱,不是那凌蔷坐享天下的好时机。年幼继位的皇子前路从来难行,凌琅打从登上这个皇位,便再无宁日。外有东陵王助阵,内有细作暗害,凌琅这皇位,从来没有一天可以高枕而眠。
这些事在脑海中逐渐脉络清晰,还有一事谢相迎此刻尚不明确。
他这位假摄政王背后的人会是凌蔷么。谢相迎回忆曾经以摄政王身份见凌蔷时的场景,并未觉出异样,若是凌蔷早知他就是摄政王,只怕不会等到此刻才动手。
能在摄政王府大火之时悄无声息把谢尹安排进去,这人必定对盛京很是熟悉。
那场大火发生之时凌琅与凌蔷一个七岁,一个十二岁,这样精密的计谋不可能出自两个孩子之手,定是另有人在背后细心绸缪。
沈太后与玄婳深知摄政王的用处,不会轻易冒险,剩下的还有谁呢。
蓦地,一个名字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谢相迎想到这三个字,忽然觉得豁然开朗。
沈为川。
就是沈为川,谢尹是沈为川举荐入宫的。
他挑选美人时,是沈为川手底下的人提出了天下第一美人姜姬。
莲生入宫,沈为川在他耳边又说什么一步登天的话来引导他。
等到凌琅摆下鸿门宴,也是沈为川调教的舞姬出了问题。
这人处处收敛锋芒,可回回出事都有他。
凌琅能一眼看出他谢相迎不是谢尹,这沈为川和谢尹素来交好,未必不会知晓这皮囊下已然换了魂。如此不动声色,悉心引导道自己,只能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沈为川也看得出来,他尚且算是可以一用的棋子。
也正是因为早已识破了他的身份,所以才要放养他,只在关键时刻做出引导。沈为川让他向东陵献出姜姬,又让他相信莲生是凌琅的男宠,再后来甚至亲自派刺客去了结他的性命。
沈为川这是既想让他为北齐效力,又不想让他过多信赖凌琅。既要让他维护摄政王府,又不会纵容他用摄政王的身份挑起事端。
原来这北齐之中,最会谋划的人是沈为川。
细想起来汪海东也是沈为川的人,这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谢尹死了之后被举荐出去,还入了凌琅的眼。这不正是要顶替谢尹的位置,站在风口浪尖上,推行那些不被认可,但对北齐有益的政令么。
沈为川引导他做的一切,都可为北齐的复兴而铺路。凌蔷那些谋划,沈为川身为凌蔷的舅父未必不知。届时若是凌蔷继位他便是真正掌权的外戚,若是凌琅得胜,他也可将所有的事推到凌蔷身上,继续醉心舞乐,做他无心政事的国舅去。
谢相迎想到此处,连日来混沌的脑子突然明朗起来。
只可惜,他竟到今日才把这些事想明白。
有两行泪顺着脸颊缓缓落落下,打湿了脚下的土地。谢相迎豁然开朗,却又悲从中来,凌琅身死的悲痛,与参透阴谋的豁然夹杂在一起,让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之中。
若是能早些知道,若是能再信任凌琅一分,或许就不会等到今日了。
黎昀走出军帐时,便看到谢相迎失魂落魄地站在笼中。
俊美的脸上带着睥睨之态,这天底下,没有他得不到的的东西。先是谢尹,再是凌琅,最后是北齐的王城。
那人曾跟老东陵王说说他性子中天然有一分暴戾,注定守不住东陵,不适合继承王位。他就偏要让那人看看,自己不止守得住东陵,更攻得下老东陵王一辈子都眼馋的北齐。
主人,那凌蔷。
不足为惧,他以为自己接手的是什么太平盛世呢,凌琅那些部下不会放过他。把谢尹放出来吧,这样大的喜事,要让他同享。
黎昀似是想到什么,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谢相迎被囚在帐外十数日,这是头一次走出那牢笼。
影卫没有说话,只将谢相迎带到黎昀的军帐中。
谢相迎怔怔跟着人走,他看到饮酒的将领,衣着暴.露的舞姬,与高坐在兽皮堆砌成的王位之上的黎昀。
他是那样俊美,又是样残忍。
谢大人,你看我这失道者如何。他抬眸看着谢相迎,靠在椅背之上,俨然一副胜利者之姿。
站在军帐中的人脸上粘着尘土,人瘦得不成样子,却依旧直着身子,傲然立在眼前。
谢相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黎昀身前的桌案。
是不是只有凌琅,才能叫谢大人开口说话呢。黎昀站起身来,走到谢相迎面前,沉声道,可惜,你那北齐皇帝已经死了。
他的眸子垂了一垂,落在谢相迎的眼睛上,似乎想从这漆色的瞳子里,找到些许悲伤。
他没有死。
谢相迎道了一句,他看着黎昀,似乎想辩驳什么事,可终究没能说出来。黎昀不会懂的,他不会明白。
黎昀看了谢相迎许久,才笑道:你和他还真像。
谢尹身死那年,凌琅也是这么说的,他们两个还真是鹣鲽情深,臭味相投。
谢相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抬起头来,问黎昀道:你说凌琅已死,留着我的性命还做什么呢。
谢相迎眸中是无惧生死的决绝,他从不是苟且偷生之人,若北齐当真沦陷,他愿意用自己的鲜血为这片土地上的亡魂增一抹颜色。
黎昀抬起眼前人的下巴,缓声道:本王有时候会好奇,国破家亡是何等感受,细想起来,这各国之中,也唯有太傅谢尹的文笔能入得了眼。触景生情,本王想让谢大人,在东陵大军占领北齐之时,落下笔墨,传颂千古。
他能有什么心思呢,不过是想找一个人,分享此刻的喜悦罢了。
我不会写的。谢相迎坚定道。他也算是北齐的子民,不会为黎昀留下一笔一划。
別拒绝的太早,大军攻破盛京的城门之时,大人的诗句不出,本王便杀掉一个北齐的子民,就从那红衣的女将军开始吧。
你
若不是亲眼所见,谢相迎不会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嗜血之人。
好生想想吧,今日之舞,你也留下赏鉴,或许会增一二点诗兴呢。
黎昀笑了笑,他抬手,身后的影卫将谢相迎按在一侧的位置上。
耳中丝竹声响起,谢相迎的双眸模糊一片。
舞乐声延续到深夜,这一次谢相迎没有被带回笼中。
要带我去何处?
谢相迎看着面前一身黑衣的影卫,问了一句。
影卫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冷冷道:见人,最后一面。
什么人?
谢相迎问了一句。
影卫没有再说话,只将谢相迎领到一处军帐中。
帘门被掀开,谢相迎一眼看手脚带着镣铐的薛祺。
似是听到脚步声,原本闭着眼睛的人,眼眸微动,她睁开眼,见到一个并不认识的人。
薛将军
谢相迎想与她相认,却又不敢与她相认,眼下他的身份不被旁人知道或许更好。
薛祺静静看着谢相迎的眼睛,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人想给自己说点什么,但眼下四处是黎昀的探子,估计也不好言说。
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影卫提醒了一句,黎昀吩咐过,可以带谢相迎见这女将军最后一面,明日这女人不知要被送到何处了。
这辈子估计是见不到了。
谢相迎看着薛祺,沉默良久道:将军的红衣很是好看,丰姿绝艳,神采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