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话说的慷慨激昂,谢相迎平静的心也起了点涟漪。
汪海东这一片真心做不了假,就是初入庙堂行事尚且青涩莽撞,纸上谈兵,终究有些过于理想。他曾经也是这样,想到什么就要即刻去做,风风火火的跟身后有人催赶一般。也正因为如此,才一次又一次地跪在了兴盛阁外,被逼着认错。
凌琅让他跪在人来人往的兴盛阁外,是要磨他的性子,很可惜的是跪了这么多次,他没有一次服过软。他看着温文尔雅,像一泓流深静水般柔化人心,实则骨子里比谁都要倔强。
这指令政策若想推行,向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司农大人此次南下,不知还能不能回到北齐,可想清楚了?
谢相迎拍着汪海东的肩膀缓声问了一句。这人平安到南边是一劫,面见当地的郡守又是一劫,等这细心推行的政策小有成果,回来还有一劫。如此历经磨难,只为了推行一个没人看得上的政策,值得么。
汪海东横眉道:人总有一死,若能为心中抱负而死,何乐而不为。
说的很好。
谢相迎起了身,他看了地上的汪海东一眼,思虑片刻,笑道:大人说不会回答我这贼人的话,如今可回答完了。
这
汪海东闻言一时变了脸色,他原是该只字不提的,可面前这人循循善诱,他在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将心声吐露殆尽。
你抓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些吗。汪海东问了一句。
谢相迎道:自然不是,大人上的折子里只说轻徭薄赋之事,还未有具体的法子。我想大人必定也为此事苦恼多日,我这儿恰好有个想法,不知大人愿不愿听。
愿闻其详。
汪海东冷着一张脸,一幅看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的神情。
谢相迎神色依旧,看着汪海东道:既然大人是司农,便说这农税。直接减少赋税,必然会引得王公贵族怨声载道。南方多鱼米,向来不缺少良田,唯独缺少劳力。不若在农忙时节,放兴修水利的少半徭役兵将返乡,分担农事。如此粮产变多,收入国库的粮食自然不会少。另外可用实物代替银钱缴税,如此也可避免不良商贩刻意压价,大人觉得呢?
谢相迎这番话通俗易懂,让汪海东脑子里顿时清明些许。他看着谢相迎,一时觉得这样的话有几份熟悉。他读过的文章不少,其中有几篇被文人所不耻的,是北齐太傅谢尹写的,那样匪人所思言论,旁人觉得惊世骇闻,他却十分欣赏。
你有这样罕见于世的念头,为何要告诉我,不怕我抢了你的功劳么。
汪海东不明白,当年他仅仅与沈为川说了几句休养生息的话,便得到了举荐。谢相迎此番言论,若被沈为川知晓,必然比他更得器重。
谢相迎闻言,只略略一笑道:大人方才说若能为实现心中抱负而死,便死而无憾,我亦然。若能看见心中愿想有实现的一天,何必在意是谁的功劳。
殊途同归,这样的政策不论谁推行,最后皆是为了北齐的繁荣。汪海东的想法很好,只是框架有了少了些骨肉,他想做的不过是田些骨肉罢了。
谢相迎已登高位,对那再上面的位置没有半分欲望。他这样的人性子懒散,身子骨又差,早已不适合站在前头。汪海东有这个念头,又有去椒兰郡的机会,他十分愿意为这上任的新官再添一把火。
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海东借着烛火打量着面前的人,他身上的衣着并不华贵,可口中所言一字一句,都金贵十分。
一个已死之人。
谢相迎沉默片刻,低声道了一句。他穿着青绿色的常服,脸上带着半张骇人的鬼面具。
这平静的音声叫汪海东愣了片刻,没道理的,没道理突然把他绑来,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些东西。除非是那神殿的神仙,知晓了自己的一番苦心,今日下凡显灵来了。
今日贸然把大人请来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莫要对旁人言说今日之事。对此去南方千万小心,若有机会就走旱路去吧。谢相迎最后嘱咐了一句。
旱路?
汪海东愣了一愣,督查院已经派人为他安排好去往南方的船只了,这人怎么提起旱路,从北向南明明水路是最快的。
谢相迎没再说什么,只是缓缓站起身来。
汪海东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脑袋上便又被套上了麻袋打昏了过去。
却是阿召和卓萤带着几个侍卫,已经进到密室来。
谢相迎叮嘱卓萤道:我有意提醒,他却不一定会听我的话。想个法子,叫他误了船,再找几个可信的人用马车送他一程。
主人是怕汪大人在路上
是。
有那么猖狂么,这人可是朝廷命官。卓萤嘟囔了一句,摆了摆手,让阿召和几个侍卫先带汪海东出府。
谢相迎待人走后,才看了卓萤一眼道:凌倾允还是摄政王呢。
也是
卓萤听到这句话,眼眸略略沉了一沉。
谢相迎这才抬手打了个哈欠道:装大尾巴狼还挺累的,我这就睡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原是打算沐浴之后就歇着的,没想到说了这么一番话。
是,主人。
卓萤见谢相迎面上带着困意,也就没再逗留。
人往密室外走,没几步便停了下来,卓萤回望谢相迎所在的地方,一双眼眸明灭不定,她站在原地着靠在墙上,挽着怀中的弯刀,阖上了眼眸。
.
密室中暗无天日,谢相迎每次睡下都不知再次醒来是什么时辰。
这一觉仿佛格外长,耳畔始终伴随传音铃那清脆的声响。
谢相迎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北齐的皇城,回到了通幽殿的东偏殿。
他站在屏风之后,墙上是先帝的画像。
告诉本王,你看见什么了?
谢相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他曾经模仿过很多次的凌倾允的声音。
他曾以为自己模仿的声音已经入木三分,今日听见才发现凌倾允的声音是那样让人不寒而栗。
朕看到了你,看到了沈妃。
回答凌倾允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始终倔强。
是凌琅。
谢相迎走了几步,在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了那张稚嫩苍白的脸。
一把匕首正横在凌琅的脖颈之上一点点往肉里陷。
凌琅的手脚被锁着,就连脖颈和腰上也带着镣铐。
朕这个字,你暂时还不配。
凌倾允手持匕首,玄色的锦袍铺在地上,有鲜血顺着凌琅的脖颈流在胸口的衣领上。
这把刀再向里一寸,新皇今日就可驾崩了。
凌倾允那张极为俊艳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漠的瞳子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玩具。
凌琅的眼睛在此刻缓缓闭上,他在等待,在等待利刃刺入喉咙的那一刻。
放心吧,本王可不想背那谋朝篡位的骂名。凌倾允收了匕首,在凌琅华丽的衣袍上擦了擦,低声道,你会有寿终正寝的一天,在此之前不要妄想插手朝中事务了,五岁的人,要有五岁的样子,明白么。
凌倾允垂眸看了凌琅一眼,此刻的凌正伏在地上,缓缓渗出的血迹弄脏了地面。
本王就喜欢,你这幅丧家之犬的模样。
凌倾允入鞘的匕首在凌琅脸上拍了几下,他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灰,将偏殿的殿门打开。
一缕阳光穿过,照在凌琅的身上,原本睁着眼睛的人将眼睛闭了一闭,
凌倾允在殿内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施舍凌琅暂时的光。
不到片刻的时间,凌倾允出了偏殿,殿门再次紧紧关闭。
凌琅身上的光就此消失,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双眸空洞又绝望。
脖颈上的伤口仍在向外溢血,谢相迎走到凌琅身侧,蹲下身来想要抱起他。
凌琅
在手穿过凌琅身躯的那一刻,谢相迎发现自己是接触不到实物的,他唤了一声,却无法得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