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我得承认,我叔叔说得有那么点道理。
他说自己是同性恋的那一秒,我最开始联想到的不是我平时磕的那些CP,而是变态、滥/交和艾滋病。
这是我最亲近的叔叔,我跟他几乎无话不谈。从我第一天见他,已经过去了九年。
剖白自己的想法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哭得肝肠寸断,到后来,真不知道是为我叔叔还是我而哭。
我叔叔把我抱起来,我一把推开了他,毫不躲闪地盯着那个陌生男人看。
大概他不知道怎么应付我这种歇斯底里的小孩,只好一直不看我。
我叔叔说,够了小雨
我说,够了?!你为了这么个
话音未消,我猛然觉得眼前这个侧脸的男人有些熟悉,直到我一转头看见镜子,才了然。
是啊,我真傻,我太傻了。真的。
我问,如果不是我撞见,你打算瞒我多久呢?
我叔叔眼皮微垂,睫毛投下两片阴翳。我一直觉得时机还没到。
我说,到我死那天再告诉我?我心如死灰,我爸呢?
我叔叔到现在才表现出一个明显的表情波动,他皱眉头,不是。
这是专属于我们两个的对话。这么多年的相处早已培养出了一套独特的心有灵犀。
我只觉得脑子很乱很乱,明明我出门是来放松的,为什么这么累,这么累我什么都不愿再想。
我推门想走,我叔叔拦住我。他英俊的脸庞又流露出一种忧郁的神色,和我多年前见到的一模一样,那复杂的神色掩盖着的,是满满的乞求。
他在求我不要走。
按照我叔叔的家庭和成长环境,是无论如何也养不成这样清贵的气质的。
但我叔叔长相本身得天独厚,又在商场上浸淫多年,惯常喜怒不形于色,沉静如水的神态下,少年的秀气柔和早已荡然无存,无形之中转变成书卷气和杀伐之气混合在一起的矜贵冷漠。
但是这么骄傲的人,现在竟然在乞求我不要走。
我心里隐约知道是为了什么,反而让我下定决心,走得更决绝。
我说,我第二个愿望,是让你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我叔叔的手垂了下去。
我一路走一路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走去了哪里。最后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床上。
我妈告诉我是我叔叔把我送回来的。
我眼睛红彤彤的,哑着嗓子问他人呢。
我妈说他走了。
*
后来我以要中考为由在家里闭门不出,无论我妈怎么劝我都不出去。
虽然情绪很不平稳,但中考竟然发挥得超乎寻常地好。
我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我们这里,能去市重点,早已是半只脚踏进了重点大学。
但是在报名之前,我突发奇想地报上了那所全国著名的高中,我纯粹是碰运气。没想到,真让我碰上了。
高中管得很严,我三年满打满算没回家几次。
时光如梭,我就这样过去了三年。高中日子漫长得太难熬,我又谈了一次恋爱,这次是无疾而终。
书本匆匆翻过去,我也十八岁了。
我家里虽然没问过我,但早已知道我跟我叔叔闹翻的事情。
他们也不敢问,我只知道我叔叔对我家还维持着他给我爸的股份,不知道要持续到何年何月。
这人是我全家的恩人,而我,是个白眼狼。
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也曾经想过那个下午,我到底为什么会决绝至此。
答案其实可以有很多很多,但我知道最后只有那一个。不是因为我欺骗,而是我接受不了。我想,这也是我叔叔一直瞒着我的原因。
这个社会有时候很不宽容,而我是帮凶。
都说男女纠缠殊无二致,有这样认为的人,当然也有卫道士。
事到如今,我仍然不知道,这两种人是哪种更多一些。海面上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而真正的暗潮汹涌,都在海面以下。
回到家里之后,我在家休整了几天,才沿着熟悉的路走去公司。
这三年毫无疑问是日新月异的时光,街道上高楼林立,节次鳞比,与我印象中已完全不同。
我一路走进去,还是没让任何人通报。等到路过秘书姐姐桌子的时候,我轻轻地笑了笑,她满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是乔子雨?
我已经长得和她一般高了。
我点头,勾连起这些年的记忆朝她呼啸走过。
我礼貌地问,我叔叔在里面吗?没去开会?
她翻了翻行程表,在,应该在午休。我道谢走进去。
一个背影正对着我,我叔叔正拿着咖啡站在窗前张望。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我叔叔转过身来,咖啡差点没拿住。
我听见他迟疑地问,小雨?
我瞬间泪流不止,往前紧紧地抱住了他。我叔叔是个很念旧的人,他身上还是我熟悉的香气。
我贪恋地多抱了几下,又把眼泪都蹭到他衬衫上。我抬起头,恰巧看到他鬓边的几根白发。
我叔叔说,好啦好啦,不哭啦。你是大姑娘啦。
我抽了抽鼻子,拼命才忍住。我走到他桌子前,打开抽屉果然,这本相册还在那个位置。
高中在外三年,我无数次想过这本相册,总是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多看几眼。
我一页页翻开,除了前两张是我叔叔自己,后面几乎都是集体照。我翻得很慢,每一张都看得很仔细。
我叔叔也不紧我,他先开始还瞧我几眼,后来干脆闭上眼睛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这本相册,到我五岁那年,戛然而止。
这里面有一个几乎被全世界遗忘的人,不是每张都有他,但是每一张,都关于他。
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坐到沙发上,坐到我叔叔身旁。我问,我五岁那年,除了我爸去世,还有别的事情吗?
我叔叔想了想,除了你爸去世,似乎没发生别的事。
我颤抖着问,我爸葬礼,你去参加了吗?
他似乎已想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嗯,我在场,送了你爸最后一程。
我叔叔还是像以前一样,轻柔地抚摸我的发顶,他在车上,当场就没呼吸了,走得很安稳。
我说,那你呢?
我叔叔说,老同学去世了,说不伤心肯定是假的。我也反思,这么一味地赚钱,到底有没有意义,又一度不想干了。
我那次本来想开散伙饭,酒桌上有个同事喝醉了,那是个从一开始创业就跟着我不离不弃的老朋友。
他大着嘴巴跟我说谢谢我,没有我,他真不知道怎么办,他妈得了尿毒症,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没法动弹哪。
我一听,那赚钱还有点意义,虽然,我没有老母亲好养。我叔叔说,而且,公司走到那步,也不是我一个人撂挑子就能不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