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桑洱忍不住有点想苦笑。这溯回境的走向,还真是歪到奶奶家了,她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对伶舟说这样的台词。
听见她轻蔑地说自己没用,伶舟的眼底冒出了一丝火气,本能地想反驳,却又说不出什么。
闭上眼,却只搜寻到了一些缺失又混乱的记忆。
先前许多年,他都是在九冥魔境长大的,那里面的魔物,个个都凶狠无比,比他在人界碰见的妖怪、道士,强了不止一个阶梯。为什么来到人界后,他会无故弱了那么多?
就连打破那个结界,也是忍了好些天,养光韬晦,攒着力量,才冲破的。
除了那些经历,他有时还会在梦里,断断续续地看到一些仿佛不属于自己的人生经历。醒来后,那些细节就又都模糊了。
而这个女人,伶舟其实是认得的。
秋天时,在华藻山上给他治伤的人便是她。可之后,他来找她时,她却毫不留情地赶走了他,叫他滚,似是不喜妖魔。
如今却一反常态,要他留下。
这截然相反的前后态度,让伶舟心生疑虑,担心她别有所图,故而不愿在她身边久留。
我叫桑洱。桑洱紧了紧外衣,裹住了伶舟,望着前方的路,没有隐瞒什么:我要杀妖怪,杀很多很多的妖怪,越快越好,为此,需要一个下属帮我。我觉得你很合适。
如果你当我的下属,我杀了那些妖怪,就把它们的妖丹都喂给你吃,助你尽快增长修为,让你不那么弱小。桑洱低头,看向他:你现在愿意吗?
伶舟咕哝了一声,慢慢地合起了眼,不知是在考虑她的话,还是体力不支要休息。
.
桑洱发现,经过自己的开诚布公,伶舟似乎接受了她的提议,彻底老实了,不再一门心思想着要跑。
短短一个月,伶舟就养好了身体。见状,桑洱就开始带着他外出打怪。
熟悉的故事在重演,却是风水轮流转的模式。
思慕主人的小妖怪跟班,摇身一变,成了灵力高强的修士。
冷酷无情的半魔主人,则变成了前者的小跟班。
这是桑洱发现溯回境走偏之后,想出来的折中办法:一方面,她可以保护伶舟,确保他不会在第一次循环里死去。另一方面,又能防止他沉溺。
所以,桑洱把伶舟早期对她做的事,尽数还到了现在的伶舟身上带他出去打怪、磨砺他、奴役他。
她就不相信,这种苦行僧似的日子,伶舟还能沉溺其中。
同时,这也是桑洱私心的一个小实验在回家前,她想求得一个答案。
她曾给心魂不全的伶舟当过舔狗,极尽所能地讨好他、追随他,也曾经周旋于江折容、江折夜之间。
即使是知道心魂和伶舟的关系,先入为主的念头却难以消除伶舟对她的执着,其实,是不是纯粹来自于江家兄弟的记忆?
而现在,伶舟有了完整的感情,没有了江家兄弟做情感的中间人,由始至终都是伶舟。
她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她对伶舟不好,如果没有了她和江家兄弟的前缘,如果伶舟一开始就能支配自己的感情,他又会有怎么样的改变。
本来,伶舟还对桑洱的承诺半信半疑,不过,跟她外出除祟了两次,她都没有食言,把妖丹全给他吃了。她自己只会从腕部放下一个仙器,将那些妖怪的血吸食殆尽。
伶舟在心中冷哼。
在九冥魔境里,从来没有谁敢这样毫不客气地奴役他、让他吃她吃剩的东西,睡觉招他过来当靠枕,还常嫌他弱小,说他没用。
等他变强以后,一定要将这个女人变成自己的手下败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服气为止,如此方能一雪前耻。
.
吃了那么多的大补丹,伶舟的修为突飞猛进,化人的日子,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来到了。
那是农历新春前,一个寒冷的早上。
昨晚,他们从外地除祟回来,桑洱淋了点雨,着了凉,昨晚开始,她就罕见地有点不舒服,到了平时该起床的时间,太阳穴还是有点儿胀痛,爬不起来,迷迷糊糊间,桑洱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被压住了,力气很大,捏得她有点疼。
一道有些戏谑的、凉飕飕的声音,在她的头上方响起。
主人。你不是让我早起修炼的吗?你怎么还不起?
桑洱眉头一皱,慢慢转醒,就看到自己上方出现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伶舟化成人形了。
尽管他的原形不知为何受了影响,变小了,可他的人形,并没有缩水,是一张矜贵高傲、长眉凤眼的好相貌。
伶舟盯着她的表情。他今天突然化成了人形,迫不及待就想过来,吓唬一下她。
结果,桑洱只是怔了一下,并没有因为眼前出现一个陌生男人而大吃一惊。
伶舟不由觉得有点无趣。
桑洱的喉咙有点沙哑:你是怎么进来的?她明明锁了门的。
伶舟一哂:门没锁。
看来昨晚是烧昏头了。桑洱抽出了被他圈着的手,脸烧得有点红,声音有些虚弱,还是很克制:下去。
她这副罕见的弱势模样,不知为何,看得伶舟有点新奇,他没有动,还去捉她的手腕。
这么一凑近,他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你昨天受伤了吗?
桑洱不明所以:受伤?
伶舟不由分说地低下头,在她身上一嗅,皱起眉,嘟囔道:被子里怎么有股血味。
话才说完,他就忽然坐不稳了,被桑洱一脚踹了下床。
第151章
冷不丁被踹了下床,伶舟罕见地有点懵,显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其实这一脚踢得不重。平时,桑洱带他在外面修炼,动辄对他拳打脚踢的力度,都比这要重得多。
伶舟的浓眉拧成了结,一抬头,就看到塌上之人拥被坐了起来。
晨曦微明,她仿似因身子乏力,起身时虚晃了一下,青丝如烟,垂在身后,乌黑双眸也染了些湿润之意,似海棠花开,香雾空朦,苍白双颊上,却氤氲出了两缕恼怒的红晕:滚出去!
伶舟没有动,直勾勾地盯着她。
下一秒,一个枕头就迎头扔来。
砰
屋门重重地关上了。
清晨的阳光,洒落小石院子上空的桂树枝丫。砖墙狭缝蔓出的大片墨绿青苔,被靠墙的扫帚一遮,映得半昏半明。
伶舟被赶了出门,站在寒凉的风里,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一眼后方的门,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
往日,桑洱最晚在辰时中,就会起床活动、修炼。
今天她的房门却一直关着。直到未时初,才姗姗来迟地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伶舟百无聊赖地坐在了桌子边上,一手撑着头,似乎在想着事儿,另一只手横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把玩一块灵石。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又灵活。剔透的血红色灵石吸纳了阳光,投出点小光斑,若在桑洱手上,能占了她半个掌心。如今跟个小玩意儿一样,在伶舟的指间轻松地转动着。
听见开门声,伶舟动作一停,挺直了脊背,蓦地望向了那道慢吞吞地走出来的身影。
她已经穿戴妥当,一头青丝绾成了利落的马尾,衣领平整,遮得严严实实。嘴唇带了气血不足的苍白,似乎洗过脸,双颧却还是浮着病态的酡红。
晨光未明时,那一副娇柔虚弱、不设防备的姿态,已被她全副武装地藏了起来,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