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哑,却也清晰而坚定。
仿佛这句话,已在他胸中停留了很多年,如今,终于有了让它见天日的机会。
那为什么你自己那一碗不加红豆?
谢持风安静了片刻,说出口的,却是驴唇不对马嘴的答案:冯姑娘,你应该知道,我是在昭阳宗长大的,经常有机会来天蚕都。
桑洱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顺着他的话意,点了点头。
每一次来天蚕都,我喜欢的人总会拉着我过来,吃这家老字号的千堆雪。
谢持风垂下眼:她发现我喜欢吃千堆雪的红豆,所以,每一次都会把自己碗里的红豆全部挖给我,傻乎乎地对我好。可那时的我心盲也愚钝,不明白有很多话都是要说出口的,不能总让她猜我的心思。直到最后,她离开了我,我都没有亲口告诉过她,其实,我很喜欢她给我挖的红豆,也很喜欢和她坐在这里吃千堆雪。
从我喜欢的人这几个字入耳开始,桑洱咀嚼的动作就渐渐机械了起来,盯着碗边那开始融化的雪浪,不知道是不是河上反射的粼粼光泽太刺眼了,她的眼眶莫名有点热。
她低头,匆匆地又舀了一勺冰霜,咯吱咯吱地用力嚼碎,咽了下去,状若平静地接了话:你说她离开了,也就是说,她已经去世了吧?
谢持风脸色微沉,斩钉截铁地说:她还活着!
听到了意料以外的答案,桑洱有点儿惊讶,倏地抬眸,看向了他。
她第一个马甲已经死了,这不是整个昭阳宗的共识吗?青竹峰连衣冠冢都给她建了。
谢持风为什么说她还活着?当初,她可是被他的月落剑刺了个对穿的。即使没找到尸体,在那个山泥崩塌的情境下,只要是正常人,都能推断出她的下场一定是尸骨无存的。
她还活着,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谢持风握紧了瓷碗,指尖发白,望着前方的河水,目光却似投向了虚空,一字一顿,执拗地重复:她还活着,只是生我的气了,才不肯见我。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她愿意出现为止。
桑洱思绪僵硬,手藏在身侧,悄然抓紧了木椅,仿佛这样才能止住那种因心悸而来的战栗:那如果,她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呢?
谢持风看向了她。两人对视,他眼眸深沉,幽幽的看不到底:那就一直等。
平日也会好好地修炼,争取能活得更久一点。
等她回来的那天,我再和她一起来这里,吃有红豆的千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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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如今必须一起行动。吃完千堆雪,也是时候回昭阳宗了。
从老字号去昭阳宗,须得经过一条热闹的长街。
大街上,出现了一个风华出众、相貌清冷的白衣道人,惹来了不少注目。
谢持风神色平静,一切如常。
走在他身边的桑洱,却有点儿浑浑噩噩的,还无法彻底从谢持风刚才那一番堪称为超级直球的、跨越了时空的告白里回过神来。
在明面上看,他只是在和冯桑聊他的心上人。可桑洱莫名地有一种感觉,他像是盯穿了她如今的皮囊,在与她的灵魂对话。
现在回想起来,上次的修仙大会,她就听说过,谢持风这几年经常不在昭阳宗。
他老是往外跑,难道就是在到处找她?
这路本来就够拥挤了,前方还有一个挑货郎和一个马夫发生了冲突,货物散了一地,路口变窄了,人潮前挪的速度也就变慢了,抱怨声四起。
桑洱深吸口气,移开了视线。她旁边恰好是一个小摊,为了平复心情,她不由自主地抬手,触了触那些叮叮当当的饰物。
我刚才说的,我喜欢的那个人。这时,她身后的谢持风轻声开了口:以前,她和我一起在天蚕都逛庙会,就是在这样的小摊子上买了一对红玛瑙的耳坠子,是不怎么值钱的便宜货。
桑洱的指尖一缩,收了回来,含糊地应了一句:那她应该是一个很节俭的人吧。
因为没有回头,所以,她也没有发现,谢持风的语气虽平静,双眸却一直紧紧盯着她的后脑勺,仿佛想看出点什么来。
可她对我却很舍得付出。谢持风垂首,道:有一年,我的生辰,她送了我一条很贵重的青色腰带。但她还在的时候,我却没有重视这份礼物,也几乎没用过给她看。
桑洱的喉咙微微发紧。
来路上,谢持风一直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君子之交般的关系。可来到天蚕都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环境变化,或是喜欢的人这个话题的特殊性,他的话变多了,还谈到了那么深入的事,俨然是要对她这个听众敞开心扉的模样。
等她离开了,我想用这条腰带,却开始不舍得用了,怕弄脏,怕弄破,更怕弄丢,便只是带在身边。
谢持风摊开了手掌,微拢的修长五指里,躺着一块折叠好的、泛着光泽的丝织物。
那是一条佛头青色的宝相花纹腰带,上方染了一块暗暗的痕迹。像是曾经沾了深色液体,洗不干净。
桑洱怔然。在这一刹,早已沉入了她记忆深处的画面,倏地复苏。
对了,这条腰带,是她还处于舔狗上头期时,根据原文的提示,挑选给谢持风的礼物!
同时,也是在九冥魔境的山洞里,她用来给谢持风止血,以至于弄脏了的那条腰带!
桑洱的脑海嗡嗡的。
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的谢持风看见这条腰带被血弄脏了,会露出那种绝望的表情。
而她作为送礼物的人,却早已忘记了这件事,还将它腹诽为一条破腰带。
这时,黑压压的人潮开始往前挪动,原来是前头的挑货郎已收起了满地的货物。谢持风先是小心地将腰带放回衣襟里,望了前头一眼,说:我们走吧。
桑洱捏紧拳头,憋了一会儿,却只憋出了一个嗯字。
来到山下,谢持风召出了月落剑,带着她,御剑上了昭阳宗。
昭阳宗的山门,如记忆中一般气势磅礴。山壁的紫藤花却已经过了盛开得最荼蘼的时节,枯黄叶子占了多数,风吹过,略有几分萧索。
因为自己现在长得和马甲一号太像,桑洱不想再惹麻烦了,入宗后,掩了掩幂篱。
宗内清风徐来。不时有清越的剑光在校场上闪烁,显然,是有弟子在里面切磋。
谢持风带着桑洱落在了赤霞峰上。
石子路山道延伸向远方,林荫下,有两名昭阳宗弟子迎面走来。可出乎桑洱的意料,他们看见谢持风,露出的并不是惊喜的神色,反倒有一些吃惊与古怪:谢师兄?!
谢师兄,你回来了。
谢持风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就继续往前走了。桑洱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朝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两个弟子仍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窃窃私语。
之后的路上,谢持风受到的对待都差不多。众人看他的目光,惊愕、古怪又透露出几分冷淡。
奇怪了,在昭阳宗,谢持风不应该是众星拱月一样的人物吗?
为什么大家的反应都怪怪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桑洱的心有点儿堵,思索着原因。
这时,远方有一道剑光疾驰而来。
蒲正初也许是收到了消息,御剑落在他们面前,急切迎了上来,叫道:持风!
谢持风站定了:师兄。
发现蒲正初的目光投向了他身边的桑洱,谢持风不着痕迹地往桑洱身前挡了挡,直直盯着蒲正初:师兄,我在信中与你说过的。
持风,你真是蒲正初皱眉,似乎想斥责他,可碍于外人在场,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声。他看向了桑洱,语气倒还算温和有礼:你就是冯桑姑娘吧?我已经知道你们被锁在一起的事了,莫担心,先跟我上来吧。
这半天下来,蒲正初是昭阳宗里唯一态度如常的人了。谢持风大概也最信任他,所以,提前把事儿和他说了。
桑洱跟着他们上了赤霞峰顶,来到了无极斋。她记得,这里是箐遥真人见徒弟的地方。
果然,来到门外,蒲正初就停住了,对她说:冯姑娘,你在这儿等一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