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木堆烟眸色压深了一些:不对!
面前这个成熟的演员,在把这场心理咨询当做一次高强度的试镜,他技巧堪称完美,但总有些不经意放松的间隙:他会轻轻搓动手指,还有偶尔向右上方看的视线;而当自己语调中的顿挫恰好到逻辑重音,他就会真诚地直视自己,并微微点头以示专注。
何必呢?
在木堆烟看来,这事实在无法理解。
他见过被家里人硬逼来的病人,他们往往会直接表露出不耐烦甚至是暴躁,但从没有过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这么尽力且细腻地去演一个配合的病人,为什么?
于是木堆烟停住话,带着歉意开口:抱歉,本来是你跟我聊,现在倒变成我来找你倾诉了。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再怎么翻出来也不如正发生的鲜活,不如,小杭老师跟我说说你拍过的戏?
他偏头笑起来:我很少遇见演员,跟别说像你这样优秀的,你放心,我以专业心理咨询师的职业素养保证,我们聊过的话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木堆烟身体往前探了探,压低声音还眨了眨眼:包括杭老师。
当然。杭杨笑起来。
看杭杨的状态,他非常清楚今天这段谈话不会有任何其他人知道那他在对着谁演?难道是自己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倒是对木老师刚提过的另一个杭杨老师很感兴趣,如果不冒犯的话,要不老师跟我聊聊看?杭杨笑着说。
木堆烟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但心绪却起了变化:他敏锐观察到,虽然语气轻快,但杭杨的身体并没有松弛下来,反而更显得紧绷。
再联系到他刚说的话刻意让木堆烟多讲,自己并不愿多开口。
他不愿提及演戏?
难道他明确地知道自己出戏困难的毛病是因为什么?
再或者他只是尽量避免在自己面前叙述?
木老师几乎确定:面前这个人在向自己隐瞒、甚至于欺骗,原因不明、动机不明、甚至他今天才刚刚认识这个年轻漂亮的陌生人。
不可思议。
作为一个心理学者,他难以控制地对杭杨产生了兴趣:这简直不像一场咨询,反倒像是博弈。
好啊,木堆烟笑起来,可能确实是缘分,如果你感兴趣,我跟你讲讲我认识的那位杭杨。
杭杨点点头:愿闻其详。
我跟他是初中同学,他话不多,看起来总很温良,成绩很好,但初中的时候大概是脸还没长开,木堆烟慢慢陷入回忆中,露出了淡淡的、发自真心的微笑,他那个时候并不像成年以后样子清秀,只是普通而已。
但那个时候,我所在的班实在算不上优秀,后来吧,里面好像是出了好几个混混流氓,连带着整个班的风格都有点野,他就像一只进了狼窝的兔子,温和善良得过分、而且温和得特别固执,在那样的环境里,既不起眼又与众不同
当时
当时杭杨刚上初中,少男少女的自我意识堪堪萌芽,恰巧是充满天真的敌意的时期。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杭杨怀着尤为纯粹的善意,成了公认的只会读书的傻子,还有败兴的讨厌鬼。
我最开始对他有印象是因为一次恶作剧。木老师一手撑住脸,把杭杨表情的细微变化全部纳入眼底。
太刻意了木堆烟在心里说。
一般人的面部肌肉会随着对话人的声音产生细微变化,但眼前这个人没有,他的微笑像是焊在脸上,既无懈可击又脆弱不堪。
木堆烟对杭杨的兴趣在这一瞬攀升到了顶峰,但他语气不变,仍慢慢地讲。
那个年纪的孩子,顽劣恶作剧真的很幼稚
跟随者他的叙述,原本模糊的记忆在杭杨面前一点点清晰,好像从被刻意搁置过一样。他随着木堆烟娓娓道来的叙述,没什么表情地沉默听着,突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自己正以第三方的视角观察一遍自己的人生。
那天,班上同学把值周用过的抹布放在门顶上,打算给新来的年轻数学老师一个littlesurprise,众人嬉笑着,整个课间比平时沸腾得多,有同学在最前面的窗户那儿把风,一看走廊尽头出现了数学老师的身影,立马转头冲全班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全班瞬间安静。
但就在这时,杭杨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把门上的抹布摇摇欲坠的脏抹布摇了下来。
老师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杭杨装作拿抹布在擦黑板。
这位同学?老师并不高兴,擦黑板要在下课做好,你这样是耽误老师和大家的时间,记住了吗?
杭杨没有解释,只是点点头,道了歉。
我当时就想,木堆烟笑着偏过头,一个那么温和、甚至于有点胆怯的人,怎么有胆子做这样的事呢?毕竟在半大的孩子眼里,和全班的决定背道而驰这应该需要不小的勇气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93章
杭杨,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好人。
吃亏是福。这是杭杨幼时仅存的微薄记忆中,他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
逝者的面容在岁月的洗涤下一点点模糊、被美化,如今杭杨每当想起他的母亲,不知为何总看不清晰她的脸,但总觉得那副面孔应当是极其美丽的、总带着温和的笑,她与人为善,对待他人常不假思索地施以援手。
他小时候生活在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上,和《孟特芳丹》的拍摄地所处地点并不同,但贫富程度差不多,所以总有些微妙的共通处比如超市里遍布的盗版零食、那些便宜、难看,但是相当结实的家用品,再或者街道上的布局、邻里间的氛围他家里正住在镇里的街道上,母亲经营着一家小店,父亲外出打工,一年下来见不上几面,杭杨对他的记忆当然也更寡淡些。
他只记得母亲聪慧、漂亮,常带微笑,因此家里的生意做得还算不错,母亲的身影也往往是忙碌的。
因此《孟特芳丹》拍摄的时候,杭杨就常透过那些似乎一样、又似乎毫无关联的景物,看向那些尘封在记忆底层的过往,每每等到杭修途过来拍拍自己,或者唤自己一声,杭杨才意识到自己在发呆。
他离那段日子很远了,中间隔了住所变迁、境遇陡变,甚至是一次死亡。
杭杨本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但没想到拂去记忆上的灰尘,再把时光做的匣子打开才发现自己似乎还记得。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杭杨平静安稳的生活结束于小学五年级。
那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杭杨的母亲同他告别,去看望身在千里之外东部沿城市打工的丈夫,临走时她像往常一样,蹲下身嘱咐自己:出门之前记得整理衣服,要穿着整齐,好好写作业,课业不能懈怠,还要多喝热水,有事记得去找隔壁的刘大婶,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贴在咱家座机旁边,记清了吗?
等到杭杨点头答应,母亲拉着他上上下下看了两遍,笑了笑,转身走了。
但谁都没想到,这一面是诀别。
杭杨只觉得母亲的这次离家远行比起往常要格外久些,过几天后,他每日做完作业就搬一个小马扎,静静坐在自家二层平房的门口等着。
但再没等到回来的身影,他等到的只有父母在异乡葬身车祸的消息。
那一年杭杨刚过10岁,一夕之间,他就懵懵懂懂成了孤儿,被带到母亲仅存的亲人城里的小姨家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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