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杭遂活像突然被人拔了电源,一手按在墙壁上,紧锁着眉生闷气。
这事他处理的是不妥当,但我来问问你杭总,到底怎么处理才算妥当?
杭夫人转身看着儿子: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你打算永远闭口不谈,对吗?
杭修途终于抬起头,目光凛然:是。
杭夫人盯着他看了会儿,轻轻叹息了一声:好孩子
所谓事实,有些不过平添伤害而已,知道了又能怎样,我们待小杨会不自觉地小心翼翼;那孩子在养育多年的父母面前也会不可自抑地诚惶诚恐。
至于杨德那个小丑,这事被广而告之不过是个荒谬的意外。
起初我也生气,杭夫人站在墙边,未施粉黛,眉宇间也有些倦色,但端庄大气四个字像是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无论生气与否,她单站在那儿说话,就有种和风一般的威严,但想明白之后,只替儿子觉得苦,他还这么年轻,夹在亲情和真相之间该怎么才好?如果换成是我,大概也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了。
你是杭修途的父亲,杭夫人走向杭遂,也理解理解孩子们的难处,不要老叫他们体谅你。
你少把十年前教孩子那套放我身上。杭遂瞪了她一眼,但声音已经软下来。
杭修途杭修远同时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还是只有母亲能给这只凶悍的老虎顺毛。
好了,小杨还睡着,让黎叔先照管一会儿。杭夫人一只手按住太阳穴揉了揉,疲惫地叹口气,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们是家人,不论大事小事、简单棘手,一起度过就好。
她抬起头看向杭修途:你把一切展开来细说,从发现一切的契机开始讲。
这样,原来是这样。杭夫人苦笑着摇摇头。
她身体突然晃了晃,被杭遂下意识一把抱住:阿冉!
妈!
我没事,杭夫人摆摆手,只是这两天发生太多事,跟生意不一样,亲缘说到底我这叫切肤之痛,即便想不入心也不可能了?
她轻叹一声,看着杭修途:我也追查到了那个叫顾愿的孩子,他才是
杭夫人几乎说不下去,一位母亲,无论多么理智坚毅,要她瞬间接受这样的变故,还是太残忍了。
她强打起精神:我们谈谈之后的事吧。
阿冉。杭遂盯着她,欲言又止。
我没事,杭夫人浅浅笑了一下,户籍管理的人今天被我拦回去了,明天八成又要登门。
妈,杭修途走近母亲,会好的。
*
杭杨醒来的时候,窗外夜色正浓。
他动了动身体,床边浅眠的杭修途迅速睁开眼:醒了?
哥?杭杨稍偏过头,我怎么又进医院了?
他脑子昏昏沉沉:我、我好像做了个梦,很冷、身上很冷
杭杨突然顿住,喃喃自语:不对,那不是梦。
杭修途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说:如果你愿意相信,那也可以只是个梦,一切都过去了,小杨。
他把杭杨的手握得更紧了点: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杭杨看着他,眼中有湿意闪动。
不是我放出的消息,杭修途声音染上急切,这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个很荒诞的巧合。
不是哥?杭杨喃喃重复了一遍。
你怎么会这么想,杭修途帮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我永远、永远不可能这样伤害你。
但是、但是,那个时候你明明发现了
小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杭修途手微微顿住,他声音温和,并非质问,他把杭杨的五指握入手心轻轻搓了搓,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你、到底怎么会知道?
杭杨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闭上眼,突然把话题转到不相干的事上:以前有人说过我不适合当演员。
杭修途刚下意识想反驳,但还是停住口,听杭杨继续讲。
他说我敏感,容易共情,忧思过重,总爱患得患失。杭杨声音轻下来。
而事实证明他说得对,哥哥没有把我的事公之于众,爸爸妈妈和大哥也不会因为血缘的变化放弃我,对不对?
杭修途攥紧他的手:你明明都清楚
我应该第一时间去见你们,理当相信这些年来我们一家人朝夕相处的每一言一语,但那个时候,杭杨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像入冬后树稍上一片飘摇的枯叶,我还是逃了,我说不清,哥、我说不清
杭杨说不清、也不敢说,他是杭杨又非杭杨,并未经历相同的年少岁月,他又常有鸠占鹊巢的愧疚,因此始终藏着点惶惶之心。
我不知道这一年来,你为什么不安,杭修途轻叹口气,盯着他的眼睛,不管是你不想说、还是说不清,我都不会再问。
但有一点,我必须得问。杭修途一只手抚上杭杨有点冰凉的侧颊,如今知道了真相,你还愿意像以前一样同我们相处吗?
我当然愿意
这句话刚准备脱口而出,但被杭杨生生咽了下去,他两手撑住病床,用发软的胳膊支起上半身。
你做什么!杭修途赶紧一把搂住他,让人依靠在自己臂弯里,又把被子往上扯了扯。
杭杨一只手紧紧攥住杭修途的袖子,一双眼睛盯着他,里面隐隐有流光闪动:如果、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杭修途心里一惊,稍别过头,正对上杭杨的那双眼睛杭杨他、居然在紧张?
杭修途说不上来,今天的杭杨为什么这么奇怪,但似乎他潜意识中又觉得一切有顺理成章之处到底为什么?
只听杭杨接着说:如果你从现在开始认识我,一个崭新的、和你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名为杭杨,你会愿意交这个朋友吗?
随即是数秒的沉默。
杭修途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追问杭杨为什么提出这种奇怪的问题,他静静看着面前人,半晌,才点下头语气之认真完全不像随口安抚,倒像是真正慎重思虑过:当然,我愿意,也很荣幸。
杭杨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再微微弯起,杭修途感觉到怀里人原本有点发僵的身体慢慢柔软了下来,他曾对杭杨做出过许多次承诺以兄长的身份,表达爱护和长久陪伴,但杭杨从没有像今天这这样安心过,似乎整个灵魂彻彻底底松快下来。
他拉住杭修途的手,轻轻拍了拍,抬起头微笑着说:我叫杭杨,请多指教。
杭修途俯下身,将杭杨完整搂进怀里,拍拍他单薄的背,在他耳边轻声说:杭修途,请多指教。
*
第二天,杭家的别墅客厅,来了两位客人顾愿和他的母亲白静。
20多年过去了,杭夫人依旧容颜动人,虽说岁月匆匆不可能毫无变化,但和她身上时光带来的风韵相比、那几道细纹根本不足挂齿;但和她一比,坐在对面的顾夫人就要沧桑憔悴许多,一看就知道,这些年怕是过得并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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