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那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的?
宝罗大仙闻言望住了我,似十分感慨:后来有一日,他来宝罗山找了本仙。
他来找你做什么?
宝罗大仙:广陵神君来请我解命。
我愣了愣,忽而想起那日照楚说起这则逸闻时,我曾评价其人可怜,广陵当时神色平淡,却认同了我的话。
有如此修为,却仍看不清天命,是谓可怜。
他说的是自己。
我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说:原来广陵神君也参不透自己的命。
可是我心里又分明有一点喜悦。这感觉好像穿过那袭凛冽锐利的道袍摸到他一根手指,那手指是血肉长的,温热又柔软,会受伤、会流血,与我的一样。
宝罗大仙闻言笑了一笑,将那鳞片又轻轻放回了我手里。
可是出云使,他问的是你的命。
*
离开宝罗山后径往西行,过了西天门后,便是莽莽群山,越过这群山,以临渊峰为界,再往西便是渊薮,是金乌照耀不到的永夜之所,此地鬼魅滋生、妖物聚集,是三界以外的异域,被天界遗忘的所在。
临渊峰东面向阳、草木繁茂,西面背阴、寸草不生,据称涂泽君的洞府便在这阴阳与黑白的交界处。
行至临渊峰上,我停了下来。我念动口诀,驭蛟索现出形状,那缕细线飘飘荡荡地往脚下的山谷里去。
句芒踩在云头上,衣带飘飘,说:都送到这里了,也不差这几步路。
我也踩在云头上,说:我怕届时场面不好看,叫东君见笑。
句芒说:那我更要看看了。广陵叫我见笑的时候可不太多。
我:
我垂下眼,看到驭蛟索的那头消失在幽深的山谷里。
句芒笼着袖子,看我一眼:想清楚了么?
想不清楚。我摇头,所以我来问他了。
第82章夸父
这天渊薮上的妖精们隔着临渊峰脚下那片兰芷丰茂的水泽,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栖息在水泽旁的蚂蟥精。他先是嗅到一阵痛渊薮众妖迥然相异的气味,待从污泥中钻出头来,目光穿过兰草摇曳的花叶,便看到了从山谷中拨开雾气涉水而来的人影。
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蚂蟥精想起了在渊薮中流传甚广的一个传说传说临渊峰山脚,被这片兰芷泽环绕的中央,那个简陋的山洞,曾是某个神仙的洞府。老妖精们言之凿凿,但小妖精想天地间福地何其多,有哪个神仙会挨着渊薮来开辟府邸呢?这不是傻么?加之数百年间,那神仙从来不曾现身,渐渐地,便再无人相信这件事。
但蚂蟥精看到这身影的第一时刻心中便闪过五个大字:神仙回来了。
纵使他从未出过渊薮,从未见过鬼魅与妖物以外的生灵,但那一眼便叫他顿悟了何谓天差地别,造物不公,原来世上还有人是这样的。
千年之前,令小兰妖开启混沌灵智,叫他在昏沉沉的渊薮中好似窥见天光的,也是这样一眼。
据说夸父为了追日,累死当涂。他的父母借题发挥,教诲子女们谨守本分切莫痴心妄想。那时小兰妖绿油油地同兄弟姐妹们挤在一处,跟着大家点头如捣蒜,心思却飞了十万八千里。
他想,那长了三个头的金乌究竟是什么样?他想,夸父的身躯化作山峦,血脉化作江河,自此日日受金乌照耀。他想,谁说这是个悲剧呢?
因此,即便他此刻就死了,也不能算作是悲剧。
心是他自己剜出去的,谁也没逼他,就像谁也没有逼着夸父一定要去追太阳一样。
但这颗心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还到他胸口来了。那人给他吃了仙药,给他渡了灵力,叫他变回了从前的兰妖。那人同他道完谢,然后说:你走吧。别再跟着我。
想把过去一笔勾销。
渊薮上的风带着股水腥味儿,他的身体漂浮在兰芷之间,他看着临渊峰和渊薮上方的天空,永远是一点凄怆的残照,泛着红、透着紫,像淤青。
兰漱叹了口气,说:涂泽君何必再夺了我这点圆满。
他听见那人离去的脚步声停下了,片刻笑了一声:你哪来的圆满?
涂泽君不信么?他静静地说道,出云使当年寻到此地,将心魄交给你时,也是圆满的。
沉默。
兰漱说:他虽失去了那缕心魄,却同时以这种方式与广陵神君永远联结了。
涂泽:但那缕心魄在我这里,他的一部分永远在我这里。
兰漱:是啊。所以我嫉妒他,也嫉妒你。
那人听了又陷入了沉默,随后似乎不愿再跟他废话,冷笑一声,脚步声便又响了起来。
兰漱听他往远处走了一段后,也站起来。
暮色昏昏的临渊峰下,兰芷丰茂的水泽上,粼粼水波投映着暗紫色的霞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慢慢地走着。
待行到山洞口,涂泽回过身来:还有事?
兰漱取出那枚玉璧来,说:涂泽君既已将心还给我,这玉自然也该完璧归赵。
涂泽看了一眼,说:丢了罢。我不要了。
丢到何处?
归墟、九渊、天涯海角,随便哪里。
兰漱点了点头:那么我去将它交给广陵神君。
涂泽听得一愣,随即锋利的视线便扫过来:别自作聪明。
兰漱说:这玉璧原是一对,既如此,不如让它们合在一处,也算成了圆满。
又问:涂泽君不要的东西,何必在意他归于何处?
兰漱手持玉璧递到兰漱跟前,眼神平静又坦诚地望着他。涂泽看看那玉璧,又看看他,被他三言两语挑起来的火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其实这火早该灭了。
随便吧。他最后说。
说完便将渊薮上的浓浓暮色抛在身后,走进幽深的洞穴之中。
第83章愚公
兰漱在目送涂泽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后,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山谷中送来阵阵微微风,水泽在他脚边漾起凌乱的波纹。他身后是翻滚着浊气的梦魇一般的渊薮,眼前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巍巍高山。
既然他做不了夸父,那只能做一做愚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