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语出突然,广陵一时不知我说的是什么,只听我说外人内人的,觉得好笑,说:就算你只有百余年记忆,也当知道内人一词不是这样用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这样用的,我故意的他亦师亦父他的,我内人我的。
我顾自己说:当时我不见了,你说有一些玄妙灵犀,叫你知道必能在千叶莲旁边等到我?
听我又提起来这个,广陵唇角的笑微微一滞。
难道是因为驭蛟索么?我追问,又抬起手来在他跟前晃了晃。
广陵无奈地将我的手按下去,道:当时你蛟须未断,驭蛟索是后来的事。
若不是驭蛟索,那又是为什么?你究竟如何知道的?我追问。
我难得鼓起这样的勇气,在一个迂回的问题上刨根问底,几乎像判官审问犯人那样注视着他。
广陵微蹙起眉,看我的眼神有些矛盾复杂了起来。我对这种眼神实在有些怕,榴园或梦中,每当追问到尽头,我将真心开膛破肚献到他跟前时,他便要这样看着我。
他分明手握胜券,一切结局都掌握在他手里,真不知有什么可矛盾的除非、除非
过了许久,广陵终于慢慢地说道:若你定要问,其实我并不肯定你会回来。
他微不可察地一叹,说:我只是等。
很轻的四个字,听在耳边却像一记低沉的闷雷。幸而宝罗殿中弥漫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喧嚷,让人的心跳听起来不显得突兀。
宝罗大仙说你等了三天三夜。我壮起胆子,试探道,若我始终没有回来呢?
广陵说:林重山也最终没能回去,方泊舟呢?
他以方泊舟自比么?方泊舟独自一人在边关等了林重山一辈子,他呢?
我心跳得厉害,几乎觉得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广陵静静看了我一阵,忽又摇了摇头,笑说:傻孩子,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徒弟,你若回不来,宝罗大仙的那幅秘境图恐怕也保不住。只是师徒缘分亦有时,若我始终找不到你,便是缘分已尽。缘起缘灭皆为天命,天神亦不能改。
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心里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我不愿放弃,还问:方泊舟呢?
他没有看我,说:方泊舟的一生太短了。
原来庄子虞最会的事是釜底抽薪,他燃起一团火,又亲手将薪火悉数抽走。
我被败了兴、灰了心,恹恹地哦了一声,终于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只是广陵那句我只是等始终在我心里荡,它像一场连绵的春雨浇下来,浇出了许多可怜兮兮的小花。
秘游会上许多神仙过来都是拖家带口的,小神仙们大多被教养得乖巧伶俐,只是大约这样的场面还是见得少了,再加在场的神仙看得人眼花缭乱,小眼神便满场乱飞,不过不出意外,这些眼神最终都落在了广陵身上。
我满心伤感地叹了口气,说:看来嫌丑爱美与生俱来,在神仙里头也不能免俗。
广陵对这种情况很安之若素,笑了笑没说话。
我看着那些小神仙们恳切的眼神,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说道:话说回来,我看许多小辈都想拜你为师,怎么你那时只收了我一个?
我说:八成是我死缠烂打,不收我为徒收不了场了?
广陵说:此事亦看缘分
我说:庄子虞,你若事事都同我扯缘分,那这天还是别聊了。
广陵听我语气不对,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飞云峰是天界少有的苦寒之地,再加叫人放出了我待人严苛的风声,一个个便都望而生畏了。
我问:为何要造自己的谣?
广陵:怕麻烦。
我噗嗤一下听笑了,评价道:徒弟确实麻烦。充分合理。
广陵瞥了我一眼,也笑了。
我又问:那么我呢?一条小蛟怎么会扑腾到飞云峰上成了你的徒弟?
广陵眼神虚了虚,回忆道:我在逢春池中捡到你的。又转身伸出两根手指来朝我一比,你那时,只有这么一点大。
他那老父亲回忆往昔般的神色叫我心头不禁一抖,顿觉这个话头又起错了我今天可不想再被他叫第二次傻孩子。
我正想着如何扭转颓势,视线余光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一身白衣,腰间佩剑,身边既没有跟着照楚也没有跟着句芒,穿过人群往门外去。且他似对此地很熟悉,出了门便直接左转,目的十分明确似的。
我见状心头一跳,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广陵的手指,拉着他便往外去。
第74章闲笔
我站在这座看起来就很不寻常的楼阁前,心里有些踟蹰。
我是跟在陆允修的屁股后头,一路跟过来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士已经偷偷摸摸地溜进去了,而在此前不久,广陵在同我说完这是宝罗大仙的藏宝楼之后,就被前来寻他的两个童子请了回去。
两个侍童一左一右拦住他去路,你一句我一句地传话,说秘游会快开始了,广陵神君难得来,大仙替他留了上座,请他一定赏脸替大仙撑一撑排面。
广陵推脱不下,便要跟着回去。
临走前见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瞟了一眼藏宝楼的方向,随后我感到袖中被轻轻一扯,是他又缠了几道驭蛟索到我手上,接着就听他低声嘱咐了一句:静观其变。
他语气不慌不忙,似乎心中有数,我一听,心里也定了。
我于是便在藏宝楼对面的廊檐下静观其变。
当然静是不可能真正静的,只是旁边没人,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躲在廊下的阴凉里,仰头望着对面高耸的藏宝楼。
宝罗山上的天空很亮,仿佛有无数个太阳在照似的,到处都是白闪闪的一片,瞧不见一点蓝色,再加这藏宝楼通体金光灿灿,我一眯起眼,眼前便是白花花金灿灿的一片。
我感受着含在口中的雪玉,突然想到从前在太学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实在热,许多学生中暑告病,太学中便停课休沐了三日,我与傅长亭到城外一处园子中消暑。
仲夏时分,草木深深,我与他撑一只筏子到藕花深处。我躺在竹筏上,抬手挡着眼睛,透过指缝看到荷花荷叶在头顶交错而过,闪耀的天光透着藕粉与浅绿隐隐绰绰。傅长亭忽而抛来一颗梅子,我想也不想丢进嘴里,一口咬下去被酸得五官错位,傅长亭就在船头大笑,笑声和着蝉鸣散落在满塘荷叶上。日暮归去,便采一蓬一荷一青梅,捎给病榻上的庄子虞,就算同游了。
如今想来,这些不过命运的点缀,只是命格星君的闲笔。
可是这些闲笔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