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逐云眼皮动了动,睁开一条缝,望着黑暗中的一个人影。
宋涿一字一句,极尽诚恳,但沈逐云却像被这话扎到痛处似的,冷淡地反问道: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的三哥?
宋涿被问懵了,一时说不出话。
我在旁边也听得愣了愣,我好像也在什么时候被问过这种离谱的问题真是离谱啊,这沈逐云心中是偏执成什么样了,才会将三哥这个身份从自己身上割离出来,逼宋涿来做选择啊。
他们之间的一切感情都建筑在长久的兄弟之情上,抛掉这重身份,一切感情都是空中楼阁。他不想想,若宋涿不是他的涿弟,他难道还会对他动情么?
若我是宋涿,我便要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将他骂骂醒。
但宋涿太傻了,沈逐云抛来的问题接不住,沉默又只会更糟,宋涿只好继续说原来的话:你昨日不准我去押运那批货,我实在难受,便去喝了点酒。谁知就忘了。
沈逐云听了,问:延清与我在一起之后,是不是难受的多,快活的少?
宋涿抬起头,下意识想否认,但又犹豫了,最终道:我只是觉得,三哥好像变了个人。
沈逐云在阴影中轻轻笑了一声,笑得宋涿心惊肉跳,忙又找补道:也可能是我变了罢。三哥,我们来大理都快有五年了,哪里还能像当初那样呢?但不管怎么样,三哥永远是我三哥。
沈逐云说:别说了。快去洗一洗罢。夜深了。
宋涿便局促地站起来,问道:我沐浴了之后,还来三哥房里么?
沈逐云说:你想来么?
宋涿说:我怕你半夜腿疼得受不了。
沈逐云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是因为想与他在一起,只是顾虑到他的毛病。
想来便来罢。
宋涿猜对了,沈逐云的确时时刻刻都在与自己的本能搏斗,他的本能是什么呢?他的本能是一头野兽,那头野兽想将宋涿圈禁起来,想要他别叫他三哥,想要他的眼里只有自己,想用利齿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留下标记,想将他吞吃入腹,想与他融为一体。
连沈逐云都觉得这样的自己狰狞可怖,宋涿能忍受哪怕万分之一么?
沈逐云头脑灵便,生意越做越大,几乎每半月都有沈家的商队从大理国内各郡出发,但宋涿被他禁锢在石城郡,始终没有得到来自沈逐云的出城的许可。不是没有动过偷偷跟着商队出发的念头,但被沈逐云发现过一次,而那人的反应实在将宋涿吓得不轻宋涿头一次知道,他那温雅如竹的三哥还有那样一面。
被发现的当晚,宋涿被沈逐云压在床上弄了一夜,沈逐云身子虚,吃药都吃了三回。宋涿怕他伤着身体,混乱中翻出淫具来求他别吃药了,谁知沈逐云却更愤怒了。第二天他便看着沈逐云用一把雪亮的银剪剪下一绺头发,攥在手里,哑声威胁他:延清,你还要三哥的血、三哥的肉么?
沈逐云当时脸色灰白,眼中却射出利光来,宋涿便怕了不是怕他自己受到惩罚,而是怕沈逐云当真会拿刀割下自己的肉来。
他知道沈逐云向来说到做到。
于是宋涿便一直留在了石城郡中。他沈逐云日日同枕而眠,心中对沈逐云的恐惧却一日强似一日。
有一日,他这苦闷终于寻到了一个出口宋涿在石城郡中交到了一个性情相投的朋友。
那年轻人是从韶国来此游历的,要在石城郡逗留一阵时日,体验此地的风土人情。他在街上捡到宋涿掉下的钱袋,二人就此相识。宋涿得知他来此的目的,便带着他日日在石城郡中游荡,相处日久,忍不住就开始抒发心中苦闷。
那年轻人十分善解人意,宋涿拐弯抹角地提个头,他便一针见血地切中要害,说得宋涿是频频点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那年轻人笑着说:听宋兄所言,你过去也是个潇洒恣意之人,如今困囿此地,多有苦衷。其实以某观之,所谓苦衷,说到底也只是欠一点魄力罢了。一切陈杂,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抛也就抛了,向前迈这一步又有何难呢?、
我瞧着走在宋涿身侧笑吟吟说这话的年轻人,怀疑自己看错眼这眼睛,这眉毛,这鼻子,这嘴,不是兰漱又是谁啊?
我一时有些呆了怎么回事,这怎么还有兰漱的事啊?
但我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探究,眼前的事已经急转直下了。
这两人在石城郡中周游半月,宋涿被兰漱彻底说动了心。他开始私下准备出逃事宜,而那边沈逐云也注意到了宋涿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在一次宋涿的彻夜未归后,沈逐云动用自己与石城郡守的交情,将兰漱抓了起来。
地牢之中,沈逐云冷声问他与宋涿是什么关系。
兰漱像是料到这一切,对身处牢狱毫无惧意,他对沈逐云笑道:沈公子,囚禁宋延清还不够,如今还要来囚禁我么?真没想到在下也能有这般待遇。
沈逐云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兰漱摇头说:比起这个,沈公子应当会更想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
沈逐云冷着脸没说话。
兰漱便起身,从里面走出来,隔着牢门与他对视。
宋延清说,他受够你了。
看到沈逐云被刺中痛处,霎时拧起眉,兰漱的眉尖也微不可察地一蹙。
但他接着又含着笑,说道:他还说,他要走。他要同我一起走。
沈逐云无言地看了他许久,似在还原这两句简短的话背后,宋涿那张絮叨的嘴究竟说了些什么。受够他了?他要走?宋涿不会这么说的,宋涿总是对他心软,连个太字都不忍心用,只会说三哥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只会说三哥,我好难受。只会说三哥,我想出去走走,去去就回。
沈逐云最后看着那年轻人,说:我不会放他走。
他转身的时候身子晃了晃他说得斩截,但他的确有把握么?
远处忽然有脚步声传来,沈逐云抬起眼,看到地牢幽暗的甬道尽头一团耀目的白光,白光里一点遥远的人影,那人影向他跑过来,恍惚像是多年前那个阴雨的春昼,他跑得急,绊了一跤,手里的风筝折了翅,带着哭腔朝他喊:三哥,我摔着了
但这人影跑到他跟前了,不是那个小小的宋涿,是一个长大了的宋涿,这宋涿看看牢房里的人,又看看自己,用陌生又愤怒的眼神盯着他,质问道:兰漱做了什么,你要将他抓起来?
沈逐云胸口莫名一痛,喉咙里尝到一点腥甜。
这个宋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眼里渐渐露出一点不敢置信。
他看着他,退后一步,看起来困惑、犹疑又恐惧。
他问道:三哥你还是我的三哥吗?
第57章铁石心肠
我从幻境中醒过来时,那一场阴冷连绵的春雨还没有下完。沈逐云孤零零一个坐在廊下,膝上搭着一片薄毯,他静静垂着眼,好像睡着了,也好像死去了。春日浓绿的湿气从他脚边往身上爬,在细雨霏霏的庭院之中,那人影最后化成一抹清冷潦草的苔痕,从我眼前慢慢消失了。
我满心怅惘地醒过来,觉得眼角有些湿、有些痒,转了转眼,对上两粒圆溜溜的豆豆眼,小蛇缠在我手臂上,嫣红的信子一闪一闪,似想舔我眼角那点可怜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