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说:我可不是你的雪泥鸿爪。
他说:你是。
我回转身,看着他。
他手指沿着我袖口轻移,触到了我指尖,他冷淡的眼被酒意催发了,变得滚烫灼人。那晚丁香花沉,恰掩人耳目。
可鱼目混不了珠,我毕竟不是。
于是庄珩在最后关头推开我。丁香树下斑驳月影中,喘息声渐渐低下去,他拧着眉,看着我像看着一根鸡肋,神色极为矛盾。
这实在没什么可矛盾的。一切清楚明白。
我低头将衣衫归整好,抬手揩了一把嘴唇,讥讽一笑,道:我就说了不是。
想起那晚上,心口发慌、舌尖发苦的感觉又泛上来了。哎,如今想来,榴园的那个夜晚,仿佛是一切事物的转折,是我与庄珩的,是我与傅桓的,也是我自己的。譬如少女失去处子之身,少年告别无忧时代,有些事在那个夜晚彻底结束了。
这位春木之神在桌上醉趴下后,外头的雨势霎时就变大了。白色的雨线一重重地,泻在青石路面和河道里。店家的孩子站在油布棚下,呆呆地仰着头看雨,说:娘,天是不是漏了?
四下皆是哗哗雨声,称得堂中极为安静。
当然是心照不宣的时刻,我看着庄珩,等着他宣布迟来的一句当时年少,喝酒误事,实在抱歉,荒唐事虽是一起干的,人却是他先认错的,说句抱歉怎么着也不冤吧。
但他看了我片刻,却依旧什么也没说。
哎,我人都没了,到死连句道歉都没捞着怎么会有这么嘴硬的人啊?
第35章吾与东君孰美
庄珩在桌上结了钱,把句芒扛上肩头就要走。
我望着门外的茫茫雨幕,有点愁:或等雨小一点再走。
他看句芒一眼:这雨一时半会小不了。
然后他就一手托着人,一手打着伞,往雨里走。走出几步,见我没跟上去,又回头来看我。
我说:我走水路。
他说:你过来。
我见他扛着句芒,两个人半个身子都浇在雨里,心里很无奈,土地说蛟族心智有缺,莫非庄珩就缺在这里?真是愁人。
我走过去,十分老妈子地将伞往他那边推一推:那走吧。
回去路上,他见我目不转睛地打量他肩上扛着的人,忽而问道:你与句芒何时见过?
我看一眼倒挂在他肩头的神君,见他发上那支桃花松松垮垮地要掉下来,便伸手干脆取了下来拈在手里,放到鼻尖嗅了嗅,心里想不晓得这些神君沾过的东西是否也多些灵气,一面将当时偶然得见句芒的情形说了,又问:看来你与东君交情十分好?
庄珩却问:在那之前,你在哪里?
我愣了愣,慢慢回想道:我最初在东湖。第二年发了大水,黄泥汤汤,我被洪水裹着,也不知被冲到哪里。等水落下去,回过神来,就在苦水河了。
说起来,我见到东君是我刚从洞里出来的时候。我回想起来,解释道,苦水河底有个很深很黑的洞,身处其中,似在母胎,似在蛋中,又似在混沌未开的另一重宇宙。我觉得很好,因此在那里呆了很久。一日头顶破开一缝,有金光射入,我沿着那缝钻出去,见外面恰是早春二月,东君正在云头上作法,就这么遥遥见着了。
庄珩听了若有所思。
我瞧了瞧倒挂在他背后大醉酩酊的神君,皱了皱眉,忽又想起来,当时东君在云头瞥见我时说了一句怪话。他说:你在这里啊!真是叫人好找。
我往袖中摸了摸手腕上隐去形迹的细线,然后转头去看庄珩当时我以为句芒这话并不是同我说的,现下想来,当真也会有人一直在找我么?
哎,我又伤感起来了如今孤独寂寞已不会叫我伤感,但失望和空欢喜会。
我收回视线。算了。
我把玩着手里的桃花,继续感慨道:我从未见过神仙,东君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当真当真我有些语塞,当初在云头上初见句芒时,确实惊为天人,但今日见了,感觉又有些许复杂这位神君近观,怎么有些不着调啊?
当真什么?庄珩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桃花,微蹙着眉,问:如今下界的小仙们,都以为广陵不及东君了?
我说:蒙孤山的土地这么说的。
他问:那你以为呢?
我愣了一下,心道这是什么问题:我怎么以为?我都没见过广陵神君不过他们说,广陵神君深居简出,性情亦十分简淡,不似东君平易近人、花里胡哨啊不是,是花枝招展。若那广陵神君是高山之巅的寒月,东君便是那沁人心脾的一阵春风,两位神君一冷一热,双星辉映,是天上的两块美玉。
听来的加上胡诌的,我一阵胡说八道。庄珩听笑了,他低头,将句芒从他肩头垂下来的两只脚往胸口一搂,说:哦,春风?美玉?
我说:东君这是性情洒脱、不拘形迹
庄珩说:他此刻烂醉如泥,你奉承他不如奉承我。
我说:我奉承你做什么?
我庄珩似被我问着,语塞地看我一眼。
我说:你若是广陵神君,我定也好好奉承你。然你只是一条被我牵着的小蛟。
庄珩:
庄珩将句芒扛回了黄老道家里,把人往床上丢的时候很不客气。我眼见句芒的头顶要磕到床板,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了一下。谁知句芒的脑壳硬得像铁,砸在手背上恰似榔头一锤,我手筋一麻,倒吸了一口凉气,僵了数息,方小心翼翼地把手给撤出来,一边甩着手,一边斜了庄珩一眼:你俩不是好友么?
庄珩瞥过我的手,淡淡说:他摔不死。
我:
他们神仙沟通感情的路数我是不大懂。
不过,我揉着手背,心里有些新鲜,在苦水河里的百来年过得很虚无缥缈,这种具体而微的痛感许久不曾体会,啊,说起来,方才被庄珩抓着手腕时也觉得疼来着啧,这两位,一神一蛟,果然不同凡响。
正想着,庄珩给句芒调整好姿势后起身,朝我递过手来:我看看。
我:看啥?
庄珩:你的手。
哦。
我从善如流地递过去。庄珩掌指温热,握上来的时候很舒服,他在我手背和掌心上轻轻揉了揉,痛感果然缓解许多。我适时地将手收回来,正要道谢,忽听得门被拍得啪啪一阵急响,开门却见是黄老道。
黄老道道帽歪斜、气喘吁吁,怀里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果子狸。
黄老道说:庄公子,坏、坏了!坎门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