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对外冷漠无情的殷剑圣,便温柔无比地扶着他躺下,你先睡一会儿,师尊守着你。
因为他上一世死了,还是被师尊连累,死在师尊的仇人手里,这次师尊才对他这么好吗?
阮秋没法控制自己多想,他神色木然,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在殷无尘轻柔地抚过他的额头时,他抓住了殷无尘的手,而后死死握住,张了张口,仍旧不知道该怎么问他。
怎么了?
殷无尘由着他抱着自己的手。阮秋的力气不小,抓得他的手有些不舒服,他也只是感慨了一下,即便是妖咒即将发作削弱了他家小徒弟的力气,小徒弟的力气也这么大。
阮秋哑声道:师尊,您
您也是重生的吗?
话到嘴边,阮秋却如何也问不出来,他心底还存了几分侥幸,万一不是呢?万一那些异常,只是上一世他不知道但一样发生过的事?
万一,师尊的异样是因为他的重生才产生的改变呢?
比起这一世会逼着他考虑做道侣之事的师尊,阮秋本能地对前世没来救他的师尊更加抗拒。
殷无尘耐心地等了一阵,见阮秋神色几变,似乎有些着急,却不说话,他不知道阮秋在想什么,只好握住他的手,安抚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在师尊这里没有忌讳。
阮秋望着他许久,终于开口,师尊,我会死吗?
镇定如殷无尘,在听到这个问题也不由怔住,他后知后觉,阮秋不是在着急,他是在恐惧什么,那是源自他灵魂深处的恐惧。殷无尘心下沉吟,莫非他又想起了那件事?
那个噩梦,一直在困扰着阮秋,尤其是在最近几日。
殷无尘没让阮秋多等,他面不改色地握紧了阮秋的手,妄图用自己干涩的语言安慰阮秋。
不会的,小秋。
在认识殷无尘的所有人眼中,这位剑圣从未有过如此温柔的一面,唯独是在他传闻中柔弱无比的小徒弟面前,他才会这样,他向阮秋承诺,有师尊在,谁也伤不了你。
阮秋心底那扇名为恐惧的大门忽地关上,那种坠入黑暗深渊的冰冷感觉瞬间消失,他好像没那么害怕了,看着师尊握住他的手,不自觉将他的手抱紧,向他索取安全感。
殷无尘轻轻抚过他的额角,阮秋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此刻也不由自主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殷无尘眼底的柔情几乎化作春水溢出来,清冷眸中染上星点笑意,没事了,师尊在,睡吧。你身上的妖咒快发作了,这几日不可多想,对你的身体不好。
他的话音很轻,仿佛幼年时母亲哄他入睡的摇篮曲。
恍惚间,阮秋感觉自己回到了沧江北边那个小镇,回到那个陈旧的道观,回到了母亲怀中,他呆呆应了一声,当真听话地闭上眼睛。
他在极度不安的时候,总会梦到小时候母亲还在世时的旧事,这一次,他果然又梦回那个母亲走前的秋日,因病重愈发憔悴的母亲在燥热的秋日里仍披着厚厚的外袍,火烧云霞,金叶纷飞,八岁的阮秋拿着小木剑,跟在少年模样的哥哥身后练剑。
母亲远远站在屋檐下望着他们,眼底似有无限眷恋。
终于,小阮秋发现了她,一把扔下木剑跑了过来。
那时,母亲温柔地蹲下来,帮他擦去额角上的汗水。她长得极美,小阮秋一直认为母亲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即便是在病弱的状态下,也难掩她眉目流转间的英气与艳丽。
阮秋记得,母亲那时已经病卧在床,他也不敢像往常那样依偎进母亲怀里,他还同母亲说,他会努力练剑,长大以后要保护娘亲。
母亲苦涩地笑了笑,将他拥进温暖的怀抱,轻抚着他的后背,却在一遍遍地重复着一句话。
她说,对不起,小秋。
当年的阮秋一直不能理解母亲为何总是要同他说对不起,直到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终于明白,因为他身体的秘密,母亲对他一直是有愧的,母亲不敢告诉他,可想到无法再护着阮秋,她便是死也不能安心。
阮秋很想跟他梦里的小阮秋一样,抱住当年的母亲,同她说一句,我没有怪你,我很想你。
可惜即使是在他的梦里,他也没能再与母亲说上半句话,大抵是他清楚地记得母亲并没有熬过那个秋日,在他九岁生辰到来前,母亲便在那个小道观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后来他跟着观主、哥哥,亲自将母亲下葬,那段时间他无法习惯母亲已死,每夜被噩梦惊醒,赤脚跑去找母亲,只是打开那个熟悉的房间时,母亲再也不会拥住他,安抚他别怕。
那是阮秋平生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与至亲之人的死别。
可他还是会一直记得母亲的喜好,每回跟观主上山采药回来,母亲的房间里都会多一支兰花。
梦里萧瑟秋风扫过,他便毫无预兆地回到了清徽山。
那是凌绝峰的一处山崖,阮秋目送殷无尘御剑离去,手中紧握着师尊临行前交给他的丹药。
师尊说,他这一趟出去,也许很久不能回来,但,他会尽力在十五之前回来,若是不能,便让阮秋服下这丹药,可缓解妖咒的痛苦。
他还说,这次回来,便能彻底解决阮秋身上的妖咒。
这是上一世,阮秋临死前与殷无尘的最后一次对话。
山风吹起阮秋的发尾,一转眼,天色骤暗,他被人掐住脖子,往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他眼尾发红,喘息着倒在血红花丛,用力扣着咽喉,却怎么也没法将那东西吐出来。
戴着恶鬼面具的血影宫少主俯视着他,告诉他这是剧毒,若他愿意转投血影宫,便给他解药。
阮秋不愿背叛师尊,便被这位喜怒无常的血影宫少主关在血影宫暗无天日的水牢里,他体内的剧毒每日都被催发,疼得他在胳膊上咬了无数个血牙印,可他始终没有松口,他在算时间,在等他的师尊来救他。
整整七日,一直到了十五那日,师尊没有来,来的是宋新亭,他也没能将阮秋带出血影宫。
阮秋体内的妖咒已经开始发作,他自知没有力气跟着宋新亭逃出去了,所以他骗了宋新亭。
他让宋新亭先引开追兵,他会在血影宫外等着与他汇合,等宋新亭走后,他却回到血影宫,将来追他的魔门长老引走,仓惶逃窜中还险些闯入血影宫宫主的闭关之处。
惊扰宫主后,血影宫少主还是找来了,即便那位血影宫宫主没说什么,血影宫少主将阮秋带走后没再将他关回水牢,他在半路便想要杀了阮秋,因为他的耐心已经耗尽。
他嘲讽地跟阮秋说,本以为你是殷无尘最宝贝的徒弟,殷无尘一定会来救你,可结果呢?
七日了,殷无尘没来。
他还说,前些天听闻有人在云水河上游见过殷无尘,玄极宗有个叫沈灼寒的弟子在那里失踪了,很多人都说,殷无尘去救沈灼寒了。
阮秋不为所动,他不会相信血影宫少主空口无凭的话。血影宫少主便将宋新亭的配剑扔到他面前,哥哥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阮秋没法不在意,他急得咬了这位少主。
聂少主也气得催发了他体内的剧毒,腐蚀心脏的剧毒与体内妖咒一并发作,便是在梦里,阮秋还是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浑身血液沸腾,心跳快得快要脱离胸腔的濒死感。
他想要找到师尊给他的丹药缓解痛苦,可聂少主先发现了他的动作,当着他的面捏碎药瓶。
阮秋那时是很绝望的,他还是咬着牙忍下去,没有在聂少主的威胁下答应背叛玄极宗,背叛他的师尊。他那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于是等到聂少主察觉不对,上前查看时,他拼尽全力,运起灵力舍命一击。
他的剑和法器在被关起来时被卸了,但这一击还是伤到了聂少主的眼睛。这位聂少主一怒之下,一掌将他挥开,那是血影宫的碎心掌,一掌便足以震碎阮秋的五脏六腑。
守在不远的魔门护卫也终于过来,混乱中,不知是谁手上飞出一柄飞刀,从阮秋心口穿透而过,带着他坠入山崖下的滚滚河水。
坠落前的最后一眼,阮秋看着那些人簇拥着魔门少主。
没有人再关心他。
沉入水底的那一刻,一切声音都在阮秋耳边消弭,只剩下多种痛苦在他这具残破的身体里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