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如沉默立在九微灯旁,一人多高的九微灯灯影摇曳不定,在夜风中扭曲成片片的影子,身穿藏青色道袍的张仙师立在殿中央,脸上惨白,朝神情冷峻的帝王深深俯下首去,他的声音被风吹到谢棠如耳侧。
陛下,请恕贫道对世子之事实在无能为力。
他施展秘法失败了,并没有唤回已死之人的魂魄。这本来也是概率极低的一种秘法,在施展之前,张仙师就曾经告诫过商清尧,帝王对这个结果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情绪,只是闭了闭眼睛。
既然如此,朕知道了。
风灯摇曳,殿外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边乌云遮蔽月亮,冷风灌进来,吹开帝王额前的十二旒,圆珠碰撞乱响,照见他一双冷峻的双眼。
张仙师再次深深地俯首,他已经极老,因此身形佝偻,即使是修长生大道、勘破红尘的修仙者也无法抵抗岁月的流逝。陛下如果陛下执意,或许可以命人寻访隐居在岭南边境群山之中的鬼方一族传闻中他们勘破了人世生死的奥秘,无论是长生不老、青春回转、还是死而复生鬼方一族都有办法。我年轻时候曾寻访鬼方一族,习得秘法,可惜未学得精髓,而不能使世子复生,或许鬼方族中精通此种秘法的人能够为陛下成功施展秘法。
夜色被风一吹,灯影扭转晃动,再回过神来周边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确实知道有一种可以逆天改命的术法,而且当世之中,也只有我可以为你施展,但是施展这种秘术的代价你身负帝运,福泽深厚,唯有以你一身的气运作为交换才足以完成秘术的献祭。
那道被笼罩在浓雾中嘶哑而又模糊的声音不怀好意地开口。
谢棠如心想,这应该就是张仙师口中那个鬼方族的人。
这绝非一桩好心的交易,甚至他对于商清尧的恶意是实质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谢棠如站在虚无中,任由雾气划过他周身,他冷静地想着,如果商清尧足够清醒,就绝不会答应这种荒唐的事情。
身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应该比天下任何人都会衡量得失,不过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商清尧日后自然还会遇到许多更好的人,而谢棠如,不过是当中最不识好歹、最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个。
商清尧没有道理答应这种过分的条件。
良久之后,另外一道谢棠如所熟悉的嗓音开口:好。
一字千钧,斩钉截铁。
所以说他果然不喜欢梦境。
醒来之后好几天都没有再做过同样的梦,但梦里的种种场景总是循环往复,一直在谢棠如的脑子里播放。
引得他的心情总是莫名烦躁,他甚至不想出现在商清尧面前,因此已经好几天没有回皇宫,直到中秋临近,宫里下旨请魏国公和魏国公世子进宫赴宴的消息被笑眯眯的太监总管宣读,谢棠如才终于想起来自己逃不过的一劫要来了。
太监总管满脸堆笑双手把圣旨递给谢棠如,不经意试探谢棠如的口风:世子这几天都没有进宫,可是有什么事情在忙?
他说话之间在心底难免叹了口气,谢棠如不在宫中这几天,当值的小宫女太监都战战兢兢即使眼色不太好,但商清尧那么明显的心情不好他们还是能感觉得出来。太监总管知晓谢棠如离宫的时候,心几乎跳掉了嗓子眼,他几乎要以为是谢世子发现了陛下种种不同寻常的举动,但是看帝王的表情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壮着胆子小心翼翼问了帝王一句:陛下,可要命人去接魏国公世子回来?
帝王当时神情极为复杂,让他这个在宫闱中沉浮了半辈子的老人也没有弄懂他究竟在想什么。帝王最后只是轻轻道:不必,随他去。
谢棠如瞧出他表情里和以往细微的不同之处,不由得眯起眼睛:方公公这么说难道是宫中怎么了?
太监总管便凑过去低声同他说:谢世子,您是不知道喽,陛下这几日在宫中没有看见您,心情瞧着都没有往常好。我们这些伺候的人还以为是哪里伺候不够周到,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哎呦!
他话中已经透出本不该由他来说的提醒,但是谢棠如就像没有听出来一样,淡淡地弯了弯唇:这几日恰逢陛下生母明月夫人的祭辰,心情不好也是理所应当的,还劳公公平日多加费心了。
太监总管: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这位谢世子是真傻还是假傻,但是做奴才的总不能质疑主子,他只好苦哈哈地说:是是是,奴才们一定会更加上心。
谢棠如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容:方公公是宫中多年的老人,应该对陛下的生母也有几分了解吧?不知道这位夫人怎么好端端就病故了,徒留当时年幼的陛下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
方公公心说,哪里是孤零零,陛下他爹先帝当时还没有死呢。不过以陛下的境况,有爹没爹那都差不多。
但这种大不敬的话他半点不能表露在面上,含糊不清地说:谢世子,您这就是为难老奴了。奴才虽然说在宫里面比其他人多待了几年,但是做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活计,也从来没有到过明月夫人宫里头,哪里知道明月夫人何时生得急病去世。不过明月夫人死后先帝陛下倒是伤心了好一阵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奴才多嘴,主子们的事情哪里是奴才能随便议论的,当年明月夫人身边就有个多嘴犯上,说先帝陛下薄情寡义、违背天道的小宫女被处死了。这宫里头还是得谨言慎行呐。
今日时候不早了,奴才还要回宫复命,就先告辞了。
这太监是宫里打磨出来的人精,说什么话都是点到为止,不过这么多信息对谢棠如来说也已经够用了。
谢棠如微笑颔首,吩咐身边的渐霜把一早准备好的荷包递给他,太监总管掂量掂量份量,又客客气气推辞两下,才小心拢进袖子里。
他走之后,渐霜才问:世子为何突然问及明月夫人的死因?
嘴角轻轻挑了挑,谢棠如语气不明,明月夫人的死因不明,我母亲的死因也不大叫人信服,这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巧合。
渐霜听了无端有点忧虑,倒是谢元走过来看见她这样子,惊讶地歪歪头打量她:你不会是在想世子的话吧?
渐霜撇过头去,不想搭理他。谢元禁不住笑起来,满是对同僚的嘲讽,世子口是心非的性子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这次说是巧合还十有八.九真的是巧合吧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世子只是为了喏,你知道的那个人而已。
他说的时候,眼神示意了皇宫的方向,一副彼此心知肚明的表情。
明月夫人的死和夫人真的就只是巧合吗?渐霜低声问。
你如果非要说明月夫人和先夫人的死有什么联系,那她们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相同点谢元想了想,在渐霜略有期待的目光里说,第一个,她们都很漂亮,第二个,她们都已经死了很多年。
渐霜冷冷盯着他,扭头就走。
谢元看着她离开,这才把脸上的表情收起来。
别的不说,但是世子气人的本事学一学倒还是有点用处的,起码能叫人少胡思乱想一点嘛,渐霜真应该感谢他才对。
他点点头,赞同自己这一想法,也走开了。
与此同时,宫中的中秋晚宴也终于在歌舞管弦、觥筹交错中缓缓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