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乌云集聚在城市上空,零星的雪点又开始飘落,靠近窗缝的地方渗进丝丝缕缕的寒气。
季言礼选完最后一个空,一定是他做的,对过去事实的肯定推测,musthavebeen,ABCD四个情态动词,选D,must。
他盖上笔盖,把卷子折起来放进桌肚,举起手。
老费看向他,点了点头。
季言礼站起身,瞬间吸引了全班的视线,他腰杆依然是笔挺的,穿着鸽灰色的起球的旧毛衣,显得消瘦单薄。
室外彻底一片黑暗,教室的灯光白炽地照亮每个角落。
季言礼推了推眼镜,垂眸看了一眼前排的几位同学,温和道:不是要听我解释么?
季言礼说:不是我。
*
寒风尖啸着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中穿行,季言礼骑着自行车,顶着冷风用力地蹬骑,风刮在脸上倒钩似的生疼,像是细细的针斜着一齐拉过去。
他在班会课上突兀地站起来之前,本来想讲很多的道理,但站起来以后,突然发现别人要的根本就不是解释。
想相信他的人,早就相信他了。
胖子一直觉得季言礼会偷真题就他妈离谱,用胖子的话来说,你就是拿脚写题都能比别人考得高,与其相信你偷卷子,我宁可相信我胖爷一夜暴瘦二十斤。
同样,不想相信他的人,永远都不会相信他。
季言礼觉得这阵子他在跟所有的人解释,跟江启锋解释,跟奚野解释,跟季以禾解释,跟黄老师解释,跟老费解释,跟妈妈解释,跟全校所有人解释,但每次都落得一个令人失望的下场。
他不想解释了。
他只觉得疲倦。
解释的底气在于把自己扒开晾在阳光下还是干干净净的,但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究竟能问心无愧,越怀疑,越觉得别人怀疑自己,未必没有道理。
季言礼本来是要去赶一个写字楼工作的面试,据说临时缺个办事员,想招一个短期工,这家公司似乎以加班为企业文化,听说他工作日要上学,豪爽地把面试时间定在了晚上八点,按道理这种没人性的公司就应该趁早远离,但季言礼也没什么选择。
手机刚开机,他就接到了齐医生的电话,齐医生语气严肃,说谢安之发情期到了,出现了一点意料之外的状况,她从早上到现在昏迷了十个小时,刚醒,希望季言礼能来一趟医院。
季言礼脑子一懵,电话贴近了耳朵大声问:她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很难说,齐医生语气镇定,根本不给他任何信息,总之你尽快来一趟。
季言礼不得不推了面试,边骑边忍不住想出各种状况,寒风、困倦、加上恐惧,他思路都凝滞了,雪花扑在他的眼镜上,部分因为热气融化了,导致视线一片模糊。
一声刺耳的喇叭声!
季言礼猛地一个寒颤,面前那个越来越大的黑影,是一辆沿非机动车道逆行的黑车!
车灯突然大闪!刺目的光穿透雪幕径直照在他脸上!
迎面撞来的车只是一瞬间就近在咫尺!
季言礼急忙猛打方向,但是路边都是压平的积雪,几乎像冰面一样滑,他猛转自行车把头,一股无法抗拒地大力将车头反方向拧了过去,季言礼几乎不受控制地往右边横摔。
情急之下他伸出右腿撑了一下地面,前轮在翘起的窨井盖上狠狠硌了一下,杠杆一样将他硬生生翘飞起来!
自行车发出尖锐的急刹声!
一片天旋地转,季言礼猛地倒在了雪地里,侧着身子直擦着地面冲出去,一路无法自控地滑动,头狠狠撞上坚实如铁的路牙。
自行车的后轮咕噜噜打转,前轮竟被黑车活生生压扁,钢铁折断的声音刺穿夜空。
黑车剧烈鸣笛以后,一个中年男人摇下车窗,惊慌地看了一眼季言礼,然后慌不择路,竟然压着绿化带冲上机动车道,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季言礼的意识模糊起来,周围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冰冷。
他倒在雪地里,最后只感到铺天盖地的雪落在他身上。
第52章
喝点热水。齐医生把纸杯推到他面前。
季言礼浑身都是雪水,坐在空调的热风下,湿漉漉地打着寒战,牙齿轻轻碰撞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他外衣外裤都蹭破了,隔着三层裤子,右膝盖还被撞得血糊糊的,右手更是惨不忍睹,头顶被撞破了,现在脑袋还有点昏,所幸伤得不重,头顶就只是缝了三针而已,很快就处理完了。
今天晚上下雪,他本来就不该骑车,应该坐公交,但就为了那两块钱,再加上季言礼自觉距离很近,犯不着坐车,结果现在赔了一辆自行车,以后天天都得坐公交。
但凡他做决定之前动动脑子呢?
最可气的是那人逆行占用非机动车道,而且从头到尾因为眼镜被雪遮挡,季言礼没能看清他的车牌,那人是肇事逃逸了,他的自行车也没了。
那还是他爸当年骑的自行车,虽然老,但是结实耐用。
但事情也不能全往坏处想。季言礼习惯性地想,好处就是自己没被撞死,如果当时被撞死了,恐怕对方跑得更快,拿到赔偿还算他死得不亏,拿不到赔偿他就更对不起妹妹和妈妈了。
妈妈怎么样了?季言礼握着滚烫的纸杯,轻声问。
现在她情况很特殊。当然腺体的问题每个人都很特殊。齐医生说,她昏迷以后我们给她做了检查,身体各项反应都比较正常,就是正常的发情期激素水平上升,唯一的异常是过高的淀粉样蛋白指标,可能会对神经突触造成破坏,虽然理论上是慢性的,但实际上似乎不是这样。
你了解阿兹海默症么?中枢神经退行性病变,它的致病原因尚不明确,存在诸多假说,淀粉样蛋白理论是其中之一,淀粉前体蛋白代谢产生的可溶性APP片段基因突变后在异常位点反应形成A肽链片段,单个自由移动的分子逐渐聚集成斑块,最终影响记忆存储的神经细胞突触。*
季言礼的眼神迷茫,他感觉自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吊车尾在听课,一边恨对方不说人话,一边恨自己一无所知。
简单来说,她的记忆出了点问题,具体出了多少问题,忘了多少,记得多少,我们需要你来确定。齐医生说,还有,我怀疑前阵子她已经出现了失忆症状,绝不是今天突发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她隐瞒了下来,我希望你跟她好好谈谈。但现在新药必须停用,我们可能得用回之前的老方案,这个思想准备你要有。
好。季言礼站起身,右腿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疼痛,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办公室,老实说他觉得不算很疼毕竟比起打抑制剂的疼痛来说,这个疼还挺好忍的。
季言礼推开病房门,尽量正常地走向最里的病床,喊了声妈妈,然后拉开床帘。
床头放着一叠日记本,床头灯亮着,谢安之头发挽在脑后,出乎意料地很安静,很正常,脸色也不算太糟,打着点滴坐在床上看手机,手机里反复重播着一段很短的视频。
surprise,妈妈,今天你有两个女儿。
surprise,妈妈,今天你有两个女儿。
surprise,妈妈,今天你有两个女儿。
季言礼:
手机屏幕上的他正穿着水手服,在翰林早晨带着露珠的草坪上,小裙子飞得很欢。
季言礼不好意思地伸手遮住屏幕,感觉心里好受了一些:看这个干嘛?我不要面子的吗?
谢安之的神色有些困惑和费解,她抬头静静看着他的脸,目光似乎在仔细描摹他脸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