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去扬帆时,家里暂时拿不出全部的钱,所以我问你奶奶借了一部分钱。现在你奶奶病危,你大伯查账的时候查到了这一笔,陆岚叹口气,所以才会来找我。我把钱转给你,你过几天回r市的时候再转给你大伯吧。
池扬心乱得像解不开的麻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对阮平川说:叔叔,麻烦现在就把我送去高铁站。
阮平川安抚他:小扬,你不要着急,你才回来,先休息一晚上再去吧。
池扬摇摇头,不行,我现在就要过去。
阮平川看了陆岚一眼,好吧。他看了一眼后视镜,把方向盘打了个转。
江绚赶到高铁站时,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他飞快过了自动检票口,进了露天的站台。
他一眼就看见了池扬,他走过去喊了池扬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池扬就一把将他抱住。
他立刻也抱住池扬。
他们俩在人来人往的目光中像两个傻子,江绚拍了拍池扬的背,没事的。
池扬抱着他不说话。
直到列车进站了,他才松开江绚。
在座位上坐下,外面的天色暗得压人,江绚将手指穿过池扬的指缝,扣住他的掌心,坚定而有力。
江绚,我好害怕。半天,池扬才说出一句话。
我知道。
小时候,学校规定写作文我的妈妈,我不知道怎么写,只能把它写成我的奶奶。大家都写我的妈妈深夜背着我上医院,我写我的奶奶深夜背着我上医院。
那天,天像是被捅破了一样,大雨滂沱。他烧得昏昏沉沉,奶奶一手要撑伞,一手还要背着他,满地坑坑洼洼的水坑,渺茫的天地间,只有他和奶奶相依为命。
等池扬回过神时,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了。生和死的距离太近。
江绚默默地给他拿了几张纸,然后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
下了高铁,池扬立刻就往陆岚告诉他的医院赶。在路上时,他给大伯打了个电话,大伯知道他是带着钱来的,语气倒是比以往殷切了很多,详细告诉了他病房在几楼几号。
当他问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他的时候,大伯打了几个哈哈,然后说:哎呀,你不是在外地上学吗?告诉你了你也帮不上忙,得了得了,赶紧过来吧。
r市第六医院,池扬在r市住了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这个医院。等他到了门口,他才发现,这间医院简直集脏乱差为一体。
江绚扫了一眼医院环境,忍不住蹙了蹙眉。
奶奶的病房就在一楼,池扬到的时候,看见大伯站在门外玩手机。见池扬来了,大伯忙走过来,你来了,快快,把钱转一下。
池扬忍住想把他掐死的冲动,我先去看奶奶。
大伯不耐烦地说:就在里面,你要看就去吧。
池扬推开门,发现这么冷的天气,病房居然没开空调。奶奶就躺在外面那张病房上,盖着一层被子,她的头歪着,连着呼吸机和心电监护仪,正是晚饭的时间,护工在给她喂饭,见到他们头也不抬。
奶奶另一边的嘴烂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从她的嘴角一直蔓延到耳后。
鲜红的血分外刺眼,池扬眼睛痛得厉害,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护工。
护工撇撇嘴,烂了呗,擦了又流擦了又流,麻烦。
麻烦?你拿的不是这份钱吗?
护工放下手里的碗,得,我这就给她擦了去。
池扬叫住她,把空调打开。
护工没好气地说:是你们家属说怕热到老太太才喊关的。
江绚看了一眼那碗里,是一团不知是什么做成的糊糊,他问了问,你就给她喂这个?
护工打量他一眼才说,别的,别的她也吃不了啊。
池扬走到床边,轻轻喊了一声奶奶。奶奶浑浊的眼球转了转,终于看见了他。
奶奶,池扬弯下腰,我回来了。
奶奶努力睁着眼睛,好像是在仔细辨认他,辨认了半天,她嘟囔道:困了困了。像小孩子一样。
池扬柔声说:咱们把东西吃完再睡,好不好?
护工拿着刚拧的毛巾过来了,池扬接过来,在她嘴角一侧轻轻擦着,那血不知流了多久,新的覆盖在旧的上面,难擦极了。
疼,疼。奶奶微弱地挣扎着。
江绚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奶奶,忍一下。
擦了好久,血痕才终于被擦干净。
池扬端着碗给她喂饭,奶奶吃得很不情愿。正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的时候,三姨来了,她扫一眼池扬:你什么时候来的?紧接着她又看见了旁边的江绚:这位是?
池扬不欲与她多说,我朋友。
三姨皱起眉头,小声地说:家里的事怎么还把外人带来。
大伯走进来,老太太真够折磨人的,要我说直接去了,又不用受这么多苦,连累我们这些儿女也在这儿天天守着。
谁说不是。三姨不耐地说。
奶奶躺在床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她专注地看着江绚,江绚低头对她笑了笑,于是她也跟着笑了笑。
今晚我守在这里吧。池扬说。
三姨无所谓道:随便,正好我们轻松轻松。她转头对大伯说:老五回来了,喊我们去外面吃顿晚饭,走吧?
大伯忙点点头,又转向池扬:你要不要一起去?
池扬心里对他们厌恶至极,他手里喂饭的动作不停,你们去吧。
等他们终于都走了,屋内也渐渐暖和起来,池扬喂完饭,把床轻轻摇下去,对奶奶说:您睡吧,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您的。
奶奶闭上了眼睛。
池扬给她轻轻盖上被子。
他拿出手机,给大伯把钱转了过去。对于大伯他们的态度,池扬已经麻木了。从他有记忆开始,奶奶的儿女们就是这样,时而虚伪地扮作一家人,时而在奶奶的生日宴上为了一笔钱吵得不可开交。
到了这个时候,池扬感觉他们甚至是快活的,好像终于能甩掉一个包袱似的。
医院陪护只有一张小床。
池扬让江绚去休息,他实在睡不着,便站到病房外,看着走廊的灯发呆。
他心里知道,奶奶即使重新撑过来,也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她也不可能再和一群老太太们打麻将打得面红耳赤,也不可能再到池扬的大学看一看了。
奶奶还没到九十岁,如果没有疫情,没有大伯他们的奚落和冷待,她应该长命百岁啊。
他胸口一窒,连呼吸都困难。
突然,病房里的灯啪地一声亮了,池扬一惊,刚要开门进去,江绚就从里把门打开,奶奶情况不太对。
池扬瞳孔一震,赶紧冲了进去。
奶奶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正在低声□□着。
护工已经按了铃,池扬扑过去,奶奶!
小扬,奶奶的声音模糊不清,但池扬还是听见了这一声称呼。
您想起我了吗?池扬的眼泪一个劲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