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照进眼睛里的阳光让他脚步顿了一下,有点迷失方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已经出了院子还是没出。胃里翻腾的感觉涌上来,他站住了,蹲下来给尉檀打电话。
你来接我吧。苏晋江抬起手背遮住眼睛,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可以背对着太阳,于是转了个身,我刚出来,这会儿有点头晕。没什么事儿,就是头晕,可能低血糖犯了。
刚刚挂掉电话,尉檀的车就出现了。
苏晋江坐进后座,弓着身子,额头抵着前排的靠背。
要不要躺一会儿?尉檀看见他的脸色,吃了一惊。
苏晋江摇摇头,就着尉檀递过来的巧克力咬了两口,又喝了点水,恶心想吐的感觉稍微减轻了。他以前上学时身子比较虚,碰上没吃早饭、精神紧张或者过度劳累之类的情况,就会犯这个毛病。
尉檀用掌心沿着他的后背轻轻捋着,什么也没问。
我没事儿。话一出口,苏晋江又是一阵头晕恶心,不过比刚才好了不少。
我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吵。苏晋江闭着眼睛拉住尉檀的手,我劝不住,不想管了。
嗯。尉檀继续给他捋后背,你在这儿休息,我去看看。
你看一眼,不行就报|警。苏晋江想起屋里的吵架声,胃里又是一绞,他们自己都不怕丢人,我管他什么面子不面子。
尉檀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对小安交待了两句,打开车门。
苏晋江依然弓着身子,听着车门嘭地合拢,把外面的喧嚣再次隔离。他陡然觉得安心。他躲了,他到底还是可耻地躲了,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缩起来,缩到壳里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门再次打开,尉檀回来了。
开车吧。尉檀对小安说,一边握住苏晋江的手,咱们回家。
苏晋江想问问他,里面现在怎么样了。话到嘴边,又失去了兴趣。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回想起几个小时前自己接了电话急赤白脸的往这里赶,只觉得无比荒唐仔细想想,其实这里面并没有多少他的事,是人家一家三口的矛盾。他在里边掺和个什么劲儿呢?
尉檀又说了些什么,苏晋江听在耳朵里,脑子却像被糨糊糊住了似的,一转也不转。直到尉檀摸了摸他的额头,说:我给家政阿姨留了我的电话,再有什么事,她会通知我。
苏晋江恍恍惚惚回过神,哦了一声,那我们走吧,我不想在这儿待了。
车子缓缓启动了。一路上,苏晋江都没再说话,始终看着外面。每一条街,每一座建筑,他都看得仔细,仿佛要从里边找出点什么来。
在经过一个路口时,尉檀轻声问了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爸刚才说的话。苏晋江还是看外面。
他又骂你了?尉檀有点紧张。对于苏晋江的这个父亲,他实在提不起好感。
不是,他没骂我。其实他今天没跟我说话。苏晋江说,看见我的时候,他好像很难堪,不想让我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就好像不想让邻居知道自己家里吵架了一样。
尉檀没太明白他想说什么,没有应声。苏晋江也没再说下去,一路保持着沉默。
到了家已经是晚饭的点儿了,这一天折腾得莫名其妙。苏晋江洗了澡就坐到床上,打开了游戏主机。
你不用管我。苏晋江拿着手柄在菜单里走马灯似的换,我心情不太好,打一会儿游戏压压惊。
想吃什么吗?尉檀问了句。
苏晋江想了想说:虾饺吧,行吗?
行,我去点。尉檀稍微放下了心。只要还想吃东西,人的状态就不坏。
不一会儿,几份外卖虾饺送到了。
尉檀用苏晋江最喜欢的盘子把虾饺摆放好,备上一碟醋,用托盘托着送到里面的房间。
苏晋江还在打游戏。尉檀看了一眼显示器屏幕上的画面,一粉一绿两个长得跟果冻似的卡通小人拿着各种武器对砍,砍倒对方的人往前跑,对方复活后接着对砍,一直到有一方率先跑到终点为止。
粉色的小人是由电脑控制的,矮身藏在草丛里暗搓搓地射箭。苏晋江控制的小绿人在奔跑中躲闪不及,胸口中了一箭,发出一声惨叫,碎成了一地果冻渣渣。粉色小人立刻开始往前跑,小绿人随后复活,再次扛着一把大剑向小粉人冲过去。双方像拉锯一样进进退退,如果是水平相当的对手,能这么玩上一天。
尉檀把盘子轻轻放在小桌上,盘腿坐在旁边看着。苏晋江的手型很好看,长,指节分明,只是被手柄的颜色衬着,显得过于苍白,仿佛一用力就会像果冻似的碎掉。
尉檀有些心疼,想摸摸那双手,但是看着苏晋江一脸专注的表情,又不想打扰他。
啊!!小绿人又发出了情真意切的惨叫,再一次变成了一地渣渣。小粉人距离终点已经很近,一鼓作气冲了过去。
靠。苏晋江放下手柄,活动一下指节,还挺难的。这个游戏可以两个人对打,回头咱俩一起玩。
好。尉檀摸了摸他的手,现在吃东西么?
苏晋江这才注意到小桌上的托盘。半透明的虾饺整齐地放在椭圆形的盘子里,旁边是白瓷的醋碟和筷托。尉檀还在盘子边上做了一个小装饰品,用一小块去了皮的黄瓜简单地雕个花做成底座,上面点缀上几个玫瑰花瓣,色彩搭配得赏心悦目。光是对着这么一盘让人胃口大开的食物,苏晋江就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开心。
苏晋江夹了一个,在醋碟里蘸了蘸,放进嘴里。一咬下去,虾仁的鲜香味道就冲破薄薄的外皮,溢满了舌尖。
好吃。苏晋江又吃了几个,放下筷子,我妈妈会做虾饺。我小时候,她经常做这个给我当早饭。
尉檀点点头。
停了一会儿,苏晋江说:我就不该去。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该去。他睁开眼睛看向尉檀,我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再跟我爸见面了,一看见他我就失控,脑子里有根弦要断。我知道他看见我也是。我真怕哪天我跟他会拎着刀互砍,真的。我伯父跟我堂哥就是,有一年过年的时候,饭桌上俩人就吵起来了,我伯父冲到厨房就拎了把刀,往我堂哥身上砍。是真砍,不是做样子。要不是我堂哥反应快躲开了,可能真会出大事。后来我堂哥出国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再跟我伯父联系,就像失踪了一样。我们都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尉檀没说话。
那时候我妈还和我爸在一块儿。苏晋江的声音低了些,她跟我说,我爸他们家不能养男孩,养了男孩都要跟自己的爹闹到你死我活,这是他们家的传统。我现在信了,这八成是真的。我们家的人说不定有这个基因。
很多年前他离开家时,从外面把钥匙扔回院子里,固执地认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然而心里却有个小小的角落,藏着一个悄悄的念想:只要他愿意,他还是能回来的。父亲当时在窗帘后的凝望,也像是一个无声的挽留。
也许未来的他会渐渐变得更成熟,也许时光和距离会抚平横亘在亲情之间的沟壑,也许父亲会随着老去而学会平和宽容,也许有一天他们都会想要一个迟来的和解。
也许,也许,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