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手机出去,时间还不算晚,想给曹平安打个电话,要是连洛新都不清楚,这大概是唯一的知情者。
还没来得及在江阮手机中翻到号码,屏幕陡然一亮,曹平安先打了过来。
谢时屿立刻接起,曹老师?
网络上消息散布得太快,而且曹平安今晚是守在电视前去看颁奖典礼的,结束后也去浏览了一些网页,几乎是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当时就想来询问,但心脏不太好,心悸了半天。
谢时屿还记得曹平安家的地址,离医院不远,他开车过去。
车轮碾过泥泞雪地,霓虹灯黯淡,他心跳如擂,假设那个账号背后真的是江睿,对方放出来,控诉江阮想要蓄意谋杀他的时间,就是分手后,江阮彻底跟他断了联系的那个晚上。
曹平安已经等他很久,谢时屿推门进去,双方都顾不得寒暄,曹平安将当年的一些材料摊到茶几上给他看。
谢时屿经过客厅,余光一瞥,客厅角落放了只鸟笼,里面是只翅膀淡黄的玄凤鹦鹉,眼瞳底下两片橙红的绒羽,见到有人来,歪着头扇了几下翅膀,还是笨得厉害,但已经能听出音调,小谢!小谢!
谢时屿簌然脑子空白,僵在原地,然后走过去,拿指尖碰了下小鹦鹉的喙。
他想起那年,江阮总是拿着一把小米,蹲在客厅,小声咕哝念叨,教那只他买给他的玄凤鹦鹉说话,玄凤鹦鹉没那么容易开嗓,他们分手的时候,江阮还没能教会它。
他送到我这边养的,曹平安犹豫着跟他说,我这边正好还有只鹦鹉,搭个伴。
谢时屿压下心底不停翻涌的情绪,过去坐下,翻动面前的材料,抬起头说:曹老师,我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过去太多年,曹平安一时都不知从哪儿说起。
虽然来之前已经有了猜测,但从曹平安口中得知江阮奶奶去世的事,谢时屿还是猝然攥紧了手中纸张,不可置信道:是高三开学之前
是,曹平安说,好像是摔了一跤,突发脑梗,从住院到去世,不到半个月时间。
那之后,江阮就一个人在操办葬礼,然后回老家安葬,被江睿醉酒闹事激怒,无助、狼狈冒着雨差点杀了他,但幸好及时停手,并且主动替江睿叫救护车,还报了警。
江睿应该是想要钱。谢时屿很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曹平安点点头,他跟江阮要五十万,但江阮哪有那么多钱,除非卖掉房子。
江睿一开始态度坚决,一定要起诉江阮,让他去坐牢,如果要调解,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不光是这样,江睿还想让江阮连名声都败坏,最好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他跟曹平安争执不下,等曹平安离开后,联系到一个记者,就是骆争。
骆争起初并没有在意这个电话,江睿说话混乱,连事情都没说清楚。
但他听见江阮的名字,就顿了一下,再听到江睿说是燕宁一中的,他基本就能确定,是他知道的那个人,他过年去曹平安家拜访的时候,曾经见过江阮,他敏感地捕捉到价值,就去了趟医院。
江睿还躺在医院插着管子,骆争被他委托,去跟曹平安去商量调解的事。
曹平安抵触他的身份,不希望事情闹上头条,所以不愿意他接近江阮,但骆争当年在学校品学兼优,毕业后的几年跟他关系也不错,来往很多,他对骆争没有太多的戒心。
而且骆争接触过大量案件,有调解经验,他哥哥还是个律师,曹平安逐渐动摇,问过江阮之后,同意他去见江阮一面。
头一次见面,江阮什么都没说曹平安至今懊悔,江睿的态度也开始缓和,我以为事情终于有眉目,就让骆争又去见了他几次,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江阮情绪激动,被打了一针镇定。
谢时屿喉结滚动,他们聊了什么?
当时,他没告诉我,曹平安摇头,还是在他被放出来,一起回到燕宁之后,才跟我说的。
江阮一开始并不想麻烦曹平安,甚至连被拘.留的事情,都想自己解决,但曹平安一直惦记着他才十七八岁,独自承担太多,不放心他,隔几天就会给他打个电话,这才很快得知他被拘.留。
曹平安连夜买了票,赶过去,江阮那时已经憔悴嶙峋到不像样,面容却平静,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掉。
见面的时候,一字不提痛苦,反过来还在安慰曹平安。
他知道曹平安对他寄予厚望,奶奶去世后,也帮了他许多忙,可他如果真的入狱,别说高考,下半辈子也许都毁于一旦,他总觉得有些愧疚,所以想尽快解决,无论是释放,还是坐牢。
骆争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的江阮。
偏僻,雨地泥泞,条件极差,他见到江阮时,江阮还戴着手铐,苍白单薄,瘦得腕骨清晰,漂亮冷淡的一张脸庞,眸子很沉静,抿了下嘴唇,多少有点青涩拘谨,打量着他。
尽管曹平安肯定提前告知过,但骆争还是摆出无比诚恳的态度,跟他说明来意,希望能够帮助到他。
他告诉江阮,要是江睿不愿意放弃起诉,他可能会面临什么,然后又就江睿提出的条件,跟江阮逐条说清,他口干舌燥说了半天,江阮一声不吭,没有回应过一句,但也没有拒绝。
直到最后一次见面。
江阮已经被拘留许久,亲人全都去世,他动手伤人,很可能会被学校记过开除,喜欢的人再难相见,睡不着,也吃不下饭,苦熬到精神濒临崩溃,眼神涣散,意识也很朦胧。
骆争拿出一份撰写好、尚未发表的报道,希望他点个头。
江阮曾经连续三年拿到省内化学竞赛的金奖,全国几个竞赛大奖,在这方面天赋过人,还有他十五岁那年芭蕾舞获奖,网上能搜到许多视频,明艳生光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惋惜的,天赋夭折,玫瑰凋落。
此外,江臣这个导演的名字虽然不算广为人知,但他当年关于少年犯的处女作《双轨》,上映时很轰动。
一线双轨,江阮偏偏走上歧路,话题足够唏嘘劲爆,他打伤的还是亲叔叔,为了遗产,还是要是这个报道能够发表出去,甚至做成访谈,或者调解栏目,他不止往上走一个台阶。
江阮跟他谈崩了?谢时屿被愠怒涨得手背暴起青筋。
对曹平安缓了口气,接着说,彻底谈崩,江阮撕了他的那份报道,我当时不知道再去见他的时候,他应激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睛通红,像是疯了一样拒绝调解。
曹平安追忆起来,胸口仍然堵着股浊气,骆争写的每个字都是事实,可拼凑起来,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扭曲到无比不堪。
要是这个报道真的发表出去,江阮拿什么解释,难道要血淋淋地拔开伤口,剜烂疮疤,将过去许多年所有的心酸、委屈、无助和不甘都纤毫剔出,摆到所有人面前,才能证明无罪?!
可曹平安畏惧的是,就算这样,他也得不到谁的相信。
单纯好奇的人很多,如蝇附膻,一窝蜂怀着揣测恶意、谣言分流,涌上来只为看戏的也不在少数,光凭那些化学药剂和试剂瓶并不能定任何罪,但既然他不能解释,非议、污蔑,都要接踵而至。
连同他父亲生前,唯一上映的那部电影,都要遭到诟病。
泼江阮一身脏水,让他被骂名淹没,过往和前程,分别已久的家人全都玷污摧毁,为自己铺一条无可指摘的通天梯,毕竟笔下每一句,单独放出来,都是真实的。
曹平安一想起就觉得无法喘息,低头擦了擦老花镜沾上的湿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