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眼睛亮,依然端起慈祥长辈的云淡风轻。
哦,是吗?宁明志手指攥紧,表面装腔作势,它叫什么名字?
钟应勾起笑意,反问道:你想知道?那就到时候等着听吧。
这话无疑是钟应给出的承诺。
承诺宁明志,他会弹琴、他会击筑、他会奏响沈聆临终前心心念念的乐曲。
宁明志心中掀起波涛怒海,翻来覆去的回忆汉乐府。
也许沈聆临终之前,想再奏《猗兰操》,哀悼他们的友谊。
也许是《芳树曲》,告诫自己不要因为挚友的二心感到伤痛。
也许、也许是《越谣歌》,死前仍旧会高唱着他日相逢我戴笠!
可惜,钟应没说。
他连和宁明志闲聊的兴致都没有,说完就转头,宁愿端详厉劲秋的鬼斧神工小蝌蚪。
然而,宁明志十分满足,也不打扰年轻人的创作,叫致心推着他走了。
他高兴叨念着。
小应终于要为我弹琴了,他是一个天才,他肯定比樊成云弹得好。
只不过,没有人能像静笃一般,弹奏出我最喜欢的乐曲了。
我恨啊,当时年轻,没能为他录一张唱片,否则今日的我,怎么连听他一首曲子都如此的艰难。
老人乐呵呵的感慨,很快被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打断。
远山行色匆匆,慌张而来,汇报道:师父,钟先生想要新的乐器。
宁明志笑容灿烂,眉眼开花。
给他。他要什么乐器都给他!
但远山神色惊疑不定,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如实说了。
可是,他想要一架三角钢琴,斯坦威的。
第78章
载宁宅邸的风吹草动,向来是门生徒弟们热议的话题。
那位如同象征一般,只要活着就行的载宁大师,也许是死期将近,他最近变得格外奇怪。
他不仅彻夜闹腾,大发脾气。
还时时叫自己最为冷落的小女儿载宁静子,去本家病床前陪护照料。
白天传唤就算了,竟然凌晨、深夜都会突然派出弟子去请,以至于静子干脆在载宁住了下来。
听说,静子还开始帮载宁大师整理古籍、乐谱。
风雨飘摇之际,暗中寻求新主的门徒们,心思逐渐活络。
难道载宁大师反悔了,不打算将载宁学派传给本家的载宁静雄,要把一切交给静子?!
四下纷乱的消息,逐渐令人惶恐。
载宁学派传承日本古音,把控着传统乐界、门阀宗族的复杂关系。
众人都等着载宁大师驾鹤西归,借着自己拥护新主有功,再往上爬一爬,要是换作静子
有谁联系过那位叛逆的静子?!
静子素日不和我们往来,一直在做些大臣们不喜的事情。
若是载宁大师将一切交给静子,难道真的要溯本清源,走新的流派了?
还有消息吗?本家的远丘怎么说?
门徒聚在一起,都在紧张交换消息。
有人姗姗来迟,总算带来了本家远丘的新口信
他说,载宁大师亲自吩咐了,要一架斯坦威的三角钢琴!
传统载宁学派音乐人,以十三弦筝、三味线、尺八为荣。
那些钢琴、小提琴、大提琴,不过是粗鄙乐器,不能与历史源远流长的古典乐器相提并论。
所以,载宁本家与分家的宅邸都是禁止西洋乐器的。
然而,一架斯坦威的三角钢琴不仅迅速的搬进了载宁宅院,还堂而皇之的摆放在了君子院的会客厅,等待着钟应弹响。
钟应拿着厉劲秋亲手写下的五线谱,好好摆放在琴架上。
谱子有了,钢琴有了,秋哥,来!
厉劲秋抗拒的站在一旁,皱着眉端详这架崭新的斯坦威三角钢琴,漆黑琴身,洁白琴键,明亮反光。
但他一点儿也不激动,痛苦的双手环抱,站在一旁。
我不来。
钢琴这种给他带来极大痛苦的乐器,简直是他灵魂噩梦。
我宁愿击筑、弹筑,我也不想弹钢琴。
说着,厉劲秋瞥眼去看监控,还要弹给伪君子听,我不。
钟应笑着看他,抬手就在黑白琴键,快乐奏响旋律。
那一段段一声声的清脆音符,仿佛钟应指尖唤醒的精灵,带着纯粹直白的小尖枪,一点一点的扎着厉劲秋坚硬如铁的心。
他的沉闷痛苦,在钟应即兴演奏的轻快音律里烟消云散。
也许只有听天才弹琴,他对钢琴的厌恶才会稍稍舒缓,但是,他绝对不弹
来啊,秋哥!
钟应单手按键,伸手招了招,四手联弹!
白皙琴键在他左手指尖清泠作响,右手做着邀请的手势,似乎厉劲秋不来,他就要一只手继续弹奏下去。
厉劲秋震惊错愕,耳边是单音节的旋律,宛如小朋友叮叮咚咚,眼前是钟应的温柔笑意。
行吧。
他抬手拍在钟应掌心,颓然妥协的坐下,又笑出声道,四手联弹。
冷清偏僻的君子院,响彻了钢琴激昂跳跃的琴声。
两只本该被关起来监控的笼中鸟,在钢琴上掀起的风暴简直是恶龙振翅,烈焰灼烧,方圆十里尽是他们恣意音符,点燃了地底喷涌的熔浆。
安静清幽的载宁宅邸,还从未如此吵闹过。
路过远隔湖泊院墙的长廊,都能听见两双手、二十指持续不断弹奏的三整音高亢颤抖,不和谐的激烈冲突,在疯狂的急板之中紧张延续着刺耳的叫嚣。
仿佛唤醒了地狱里的魔鬼,张口咆哮出了这段恐怖又鲜明的火焰。
他们弹的什么鬼东西!
宁明志终于听到了钟应弹奏的旋律,可这不是他想听到的声音。
监控里的音量已经放到最小,宁明志依然觉得,耳边能够听到层层假山院墙之外,隐隐约约的钢琴声。
好像是即兴。致心能够从乐曲里感受到弹奏者的情绪。
这样的音乐,更像是一种宣泄,尽情的舒展着钢琴家们内心禁锢的狂放心情。
浸淫古典音乐几十年的宁明志,早就忘记了年少时候学习的钢琴、小提琴。
他皱着眉,痛苦的听着魔鬼一般的颤音、杂音、不和谐音。
耳边哪里是一首曲子,根本是一群尖锐的叫声,带着对听众的嘲讽与折磨。
钟应像极了沈聆,又一点儿不像。
因为,他的静笃绝不会弹奏出如此痛苦疯狂的乐章,更不会即兴成这种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听不懂钟应要钢琴做什么,他只觉得吵闹心烦,不想再听到一丝钢琴的律动。
关掉它。
宁明志简略的吩咐,致心心领神会,关掉了监控。
老人十年如一日的,透过监控观察想要观察的一切,这还是第一次要求关掉屏幕。
仪器仍在运作,录像仍在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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